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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银河帝国皇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的“流亡”,以及帝国宰相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宣战公告”,自由行星同盟被卷入了乱流的正中央。以优布·特留尼西特为议长的最高评议会承认了流亡政府,当然预料到莱因哈特会做出相应的反应,但也不禁对其反应之猛烈感到震惊。评议会成员卡布朗回顾说,他们正考虑利用流亡政权作为外交交涉的条件,却被对手抢先打了两记耳光,而且还被告知,自己的选择已经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了。

“金发小子想以武力为后盾威胁我们!”

卡布朗满腔激愤地说道。但政府轻率的政治选择招致了这样的后果。现在不管怎么指责莱因哈特,都难免被人民批评他们先前的判断太天真,因为正是他们自己给莱因哈特口实的。

对他们而言,唯一的一点幸运,大概就是还不知道这个愚蠢的选择是在莱因哈特和费沙这对奇怪的同谋犯共同导演之下做出的,但这小小的幸运中却孕育着巨大的不幸……

两位在野的政治家姜·列贝罗与荷旺·路易在一家餐厅共进晚餐。两人因审查会的关系和杨多少有些因缘。用餐时,他们谈话的焦点也同样集中在杨身上。

“杨威利是否有成为独裁者的资质?这倒是很有趣的问题。”

“在没有成为现实之前,还可以笑得出来,不过笑到一半脸发僵的场面,我这辈子不知道见过多少回了,荷旺。”

列贝罗是个在能力和道德方面都颇为优秀的政治家,但可惜缺乏那么一点幽默感。荷旺常为此感到惋惜。

“成为独裁者,就好比调鸡尾酒,需要很多成分和要素。哪怕自以为是也罢,他必须有屹立如山的信念和使命感,以及最大限度地表现自身正义的能力。此外,他必须极度主观,不是把敌对者当成自己的敌人,而是将其当作正义的敌人。这些你应该也明白吧,列贝罗?”

“明白。那么,杨威利又如何呢?”

“嗯,大概有点勉强吧。杨威利这个年轻人是一杯相当美味的鸡尾酒,但在我看来,他还缺少一些成为独裁者的要素。当然,这并不是才干或道德方面的问题,而是因为他欠缺两项要素:一是自负,二是对权力的迷恋。这或许是我个人的偏见,但是我的判断。”

白肉鱼汤端上来时,两位政治家停止了谈话。列贝罗拿起汤匙,看着侍者离去的背影,说道:

“但我认为他对自己的判断是有自信的。上次那场审查会中,他是个勇猛果敢的抨击者,还是个不屈不挠的辩论家。这可都是你告诉我的。”

荷旺摇摇头,那不仅是在反对列贝罗,同时也像是不欣赏鱼汤的味道。

“啊,那一次确实如此,不过是为了对抗那些愚劣的审查官,不是他主动挑衅。仅仅就那次审查会而言,他确实是个杰出的战术家,但称不上战略家。如果是战略家,为了日后计,不管那帮人有多愚劣,一定都会考虑将他们拉拢到自己一方。不过,我们这位好青年杨威利啊……”

荷旺一副难以下咽的表情,把汤送进嘴里。

“却在面对一头猪的时候,明明白白地告诉它:‘你是猪!’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无可厚非。该生气的时候就生气,人才能维持尊严,但往往有许多令人悲哀的例子。一个人拥有的尊严与政略上的成功,往往是等值交换……”

过了一会儿,荷旺用责怪的眼神瞪着那只空了的深底盘子,拿起杯子,将一口水含在嘴里。

“目前我的结论是,杨威利不会成为独裁者。至少他本人没有那个意愿。”

“但是事情的发展恐怕不会完全依照他的意愿。”

“没错,而且这并不仅限于杨威利。列贝罗,你也不例外吧?你好像只忧虑杨提督的事,但假如有一天,杨在并非出自本意的情况下登上了独裁者的位子,抛弃民主共和政体的话,你对自己的去留又作何打算?”

列贝罗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静静地皱着眉头。荷旺并未追问,因为他对日后之事也并非成算在胸。

腐败的民主政治和清廉的独裁政治,究竟应该如何取舍?这恐怕是人类社会最难回答的问题。银河帝国的人民也许该说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正在从腐败的专制政治——那种根本无须争论、确凿无疑的恶劣状况当中,被一步步拯救出来……

这一时期,人类社会的各个角落无不充斥着错误的判断和心灰气馁。而奉献忠心和生命将幼帝迎接过来的“银河帝国正统政府”成员,困惑的程度目前看来已达到极致。

“什么嘛,那个兔崽子!实在太可恨了!傲慢、粗暴,简直比歇斯底里的猫还要难对付!”

愤怒、失望和厌恶的情绪在胃中沸腾,他们嘴里泛起强烈的酸涩。他们原本就对这个由莱因哈特和前帝国宰相立典拉德公爵拥立的幼帝知之甚少,但根本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丝毫不能激起臣下忠心的小孩。

如果幼帝继续这样不知自我克制地长大,等待他的大概是和奥古斯都二世一样的暴君恶名。“正统政府”的人们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奥古斯都这个名字对于高登巴姆王朝和帝国的历史来说,是最大的污点。如果继承皇位的是他的儿子,他的污点势必会被慎重地抹掉。但后世的历史学家非常幸运,他的后继者为了使起事正当化,觉得应该将暴君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世,故而并未干涉与奥古斯都相关的言论。

但是,如果只因为艾尔威·由谢夫二世的容貌和性格与大人们想的不一致就责怪他,那实在过分。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孩不该为自己性格的形成承担责任。遗传也好,环境也罢,他周围那些怠于教养他的成人才应当受到指责。可是他的双亲已不在世上,帝国宰相莱因哈特对幼帝自然不会像父母那般亲切,侍从们则发挥小吏秉性,只是尽一尽最低的形式上的义务。虽然爱并不能决定一切,但在这种完全欠缺情感的情况下,自然结不出什么好果子。

这个孩子只有七岁,颓废却已难以置信地侵蚀了他的精神,而且还在逐渐扩大加深,这自然会招致他人的嫌恶和退避。

对“正统政府”的要人来说,皇帝不必是英雄或名君,毋宁说一个平庸的傀儡才是他们想要的。可皇帝的个性太恶劣也令人苦恼。这个流亡政权没有可以统治的领土,也没有可以榨取的人民,更没有维持统治的暴力工具——军队,因而自由行星同盟的保护与费沙提供的援助就成了它存在的基础。尽管同盟和费沙显而易见是基于自身的利害关系才这样做,但是为了博取它们的好意甚至欢心,准备日后的反抗与重建,就必须赢得它们对幼帝的好感。

因为这个理由,“正统政府”的人们曾经希望七岁的皇帝是一个仿佛从童话中走出的“可爱天使”,现在他们明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了。那就应该采取一些措施,至少不要让幼帝招人厌恶。

“尽量不要将皇帝陛下带到别人面前。”

他们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于是命令医生给幼帝服用精神镇定剂,并且将幼帝的世界局限在“行宫”寝室的床上。医生担心药品会给孩子脆弱的身体带来不良影响,但最后只得依照命令行事。

就这样,凡是要求与幼帝会面的同盟政治家、商界人士、评论家,以及希望投靠流亡政府的人们,都只能走到大门附近,望望那个被强制滞留在睡眠国度的小孩沉沉的睡姿。在来访的客人当中,的确有人见到那沉睡的脸触动了感伤情绪,但是也有人将这个七岁的孩子看成五个世纪以来黑暗专制政治的化身,用唯心的言辞加以攻讦。

事情已经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不管是谁,都是用感情而非理性进行判断和选择,或是基于感伤而赞成,或是因为生理上的反感而指摘。承认皇帝流亡这件事,对民主主义的存续与和平的到来究竟有什么意义?这个议题已经被撇开不谈了。无论是赞成者还是反对者(前者占多数)都只是一味痛骂对方的愚蠢,却不打算花费时间和气力说服对方。

发现幼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不像部分人凭空想象的那样,拥有天使般的甜美长相,而是个毫不可爱,甚至教养极差的小孩之后,流亡政府成员中那股浪漫的骑士热情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终于镇静了一些,但他们仍然认为幼帝具有足够的政治价值。姑且不提那个不法的野心家罗严克拉姆公爵,他们预测在帝国军的将士当中,应该有许多人仍迟疑着是否将枪口朝向幼帝。在古代的地球,教徒之间骨肉相残的时候,一方军队将本教圣典高竖在阵地,敌人见到了圣典,便纷纷弃械溃走——这样的古老传说也被加以利用。但这个预测只是愿望和妄想的私生子,或许预测的人在潜意识里也明白。

尽管怀着不安与后悔,流亡者与接纳他们的同盟政府也已被追得毫无转圜余地。莱因哈特那闪电般的反应把他们从拳击台中央逼到了四周的围绳处。既然宣告“没有交涉的余地”,那只能用武力解决。加强与整备军事力量自然成了当务之急,同盟政府首先从人事方面的安排着手。为了消除对军部的顾虑,加强政府——更确切地说是加强政权的影响力,特留尼西特派的高级军官被安插到了军部首脑的位置上。

就这样,统合作战本部长库布斯里上将以疾病为由宣布引退,由过去曾任代理本部长的德森上将接替。虽说德森的忠诚勤勉得到了特留尼西特政权相应的回报,但军事首脑与现任政权结合(至少表面看来是如此)引发了不少反对的声浪。人事异动并未波及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上将,却间接地将那只无形的手伸到了杨这边。有一天,杨的头顶上响起轰鸣的雷声。

“尤里安·敏兹准尉晋升少尉,并任命为驻费沙专员事务所武官,于十月十五日之前至当地赴任。”

当这道命令以超光速通信送达伊谢尔伦要塞的时候,一时间,杨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无法正视长官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