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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幼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现在并没有犯下足以称为暴君、应当被废的罪行。
而且,幼帝如果真的死了,即使是自然死亡,人们也会认为有遭受毒杀的可能。所以,罗严克拉姆公爵为了避免沾上残杀幼儿的罪名,甚至得极力维护幼帝的生命和健康。这实在有几分讽刺意味。可以想见,不论罗严克拉姆公爵多么聪明敏锐,也会为如何处置皇帝烦恼不堪。但是因为这一事件,难题解决了,皇帝离去,留下了空空的宝座。宝座在失去主人后由新主人接手,旧主人能提出非难吗?
姑且不论旧体制派的主观意图如何,最终的结果却是他们特地替敌人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对于这样的结局,罗严克拉姆公爵或许会带着一如平常的华丽神情失笑出声。不管选择哪一种方式,都对他有利。如果皇帝是按照自由意志舍弃了皇位与臣民,径自逃亡的话,他可以谴责其不负责任的行为。如果皇帝被强行挟持,他可以声讨挟持者,采取行动“拯救”皇帝。无论如何,选择权尽在那位俊美的年轻人手中。接纳了皇帝与那些自封为忠臣者的自由行星同盟,只能惴惴不安地等着看对方要出哪一张牌,因为他们已经没有选牌的机会了。
但是,对罗严克拉姆公爵来说,这一切仅仅是偶然的幸运吗?杨陷入沉思。
此时此刻,实在无法得出一个令人心情愉快的答案。
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个充满野心和锐气的年轻人,并非坐等幸运降临之人。他的意志应当以某种形式左右着事态的发展。毕竟,就是他过去唆使同盟内部的不满分子发动政变的。虽不能断言他参与了计划的最初阶段,但能推测出他很可能明知这一挟持计划,却故意忽视,从而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个结果。首先,很难相信旧体制派的余党还有挟持皇帝逃出帝都奥丁的组织能力。他们是如何潜入帝都,又是如何安然逃离的?在此期间,又是怎样避开警卫的眼睛逃脱搜查的?必然有人从中相助,即使不是罗严克拉姆公爵,也有其他人!那么,这背后之人势必拥有庞大的组织、丰富的资金与人脉,而且心怀利益与目的,聪明又狡猾地进行谋划和行动……
照此推测,费沙……
难道又是费沙?
杨忍不住要咋舌。他希望名列正统历史学家末席,却未能如愿,本身是希望排除阴谋史观的。历史的潮流不应因为少数人的阴谋和策略改变方向,历史不该是这样。
然而无论如何,同盟政府都必须负责,不是对其起因,而是对其结果负责……
自由行星同盟与银河帝国的旧体制派联手了。显而易见,这些破落贵族的希望是重建高登巴姆王朝的正统权威,并以此为背景恣意行使权力、独占财富,使历史逆流。自由行星同盟竟然与这样的人联手,相信那画饼充饥的“未来的民主化”,和今日实际在进行政治与社会改革的罗严克拉姆公爵敌对!这样的选择实在是愚蠢至极!
杨觉出有不少偏见的微粒溶入了思考的大海,却意志可嘉地坚持自己的想法。自鲁道夫大帝以来,高登巴姆王朝历经五个世纪的岁月,应该有无数机会纠正政治和社会的不公,却一再错失良机。最后王朝之花终于因为充满腐臭的特权阶级呼出的毒气枯萎,甚至连根茎也枯竭而死。那特权阶级的余党还能期待什么?
有人似乎说过:盗贼的种类有三——依靠暴力的盗窃者、依靠智慧的盗窃者,以及依靠权力与法律的盗窃者。
依靠罗严克拉姆公爵、从大贵族体制的桎梏下解放出来的帝国二百五十亿民众,会饶恕与最邪恶的盗贼联手的同盟吗?当然不会。是啊,正如先前所想,己方将要与银河帝国的“国民军”作战了。那时,正义毋宁说已到了敌方那一边……
“那么,梅尔卡兹提督,您打算怎么办?”
一个并不响亮的声音将杨的意识唤回伊谢尔伦的会议室,他的目光扫过参谋的脸。说话的是姆莱参谋长。其他参谋也多多少少露出困惑的表情,只是程度上有些差异罢了。被拟定为“帝国正统政府”军务尚书的梅尔卡兹的去留,自然成了全体关注的焦点,但每个人都刻意回避正面提出疑问。唯独姆莱把这层顾虑和犹豫像纸一般刺破了。
“那位流亡政权的首相雷姆夏特伯爵,难道没想过梅尔卡兹提督可能会拒绝吗?我认为确实不便辜负他们的期望,不过……”
姆莱少将的声音中并没有嘲讽之意,却也缺少回旋的余地,让人感觉梅尔卡兹的退路似乎已被断绝。严肃认真的姆莱凭着正面攻击,翻越了这位流亡客将的防护墙。
梅尔卡兹用似乎睡意蒙眬的眼睛看着提问者,说:
“我与雷姆夏特伯爵的见解未必一致。我对皇帝陛下的忠诚并不输给他们,但就个人而言,我倒希望陛下能成为一介平民,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
这位老练提督的声音此时显得极为沉重。
“纵使建立流亡政权,也不可能推翻罗严克拉姆公爵的霸权。因为他将民众当成自己人,受到他们的支持。我难以理解的是……”
梅尔卡兹缓缓地摇头。那并非来自肉体的疲劳阴影用无形的手钳住他的身躯,好像要将他紧紧抱住似的。
“那些本应保护年幼陛下的人,反而似乎要将陛下置于政治和战争的旋涡中。要建立流亡政权,他们自己去建立就好了。把连基本判断能力都不具备的陛下扯进去,实在无理至极。”
杨仍然保持沉默,只是粗鲁地将贝雷帽摘下来,抓在手里摆弄。先寇布轻轻瞥了一眼杨的举动,开口说道:
“如果稍加思考,可以说需求和供给完全一致。”
“需求和供给……”
“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权力基础在于民众,早已不需要借助皇帝的权威。而雷姆夏特伯爵没有任何实质的依靠,为了把握流亡政权的主导权,他必须连废物也加以利用。”
“我明白梅尔卡兹提督的见解。但我想请教一下,阁下自己将如何选择、如何行动呢?”
“姆莱少将……”
杨开口了。他并不希望让梅尔卡兹坐在被告的位子上。年轻的司令官固然对姆莱的洁癖性格与缜密思绪有高度评价,但若是时间和地点不当,这些特质也有可能成为伤人的针。
“人如果能按自己的意愿来行事,那该有多好。例如我自己,我也有一大堆话想对政府的首脑说。最令我生气的,就是他们将随意的决定强加于人。”
卡介伦、先寇布和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点了点头。姑且不论杨的论调如何,他们想必已经明白他的用意。梅尔卡兹并不是依照一定的程序被正式邀请参加流亡政权的,而是以先斩后奏的方式,被单方面扯入这一事端,所以现在向他要最终的回答是非常残酷的。姆莱轻轻地低下了头,不再追问,或许他也明白了。
杨担心在得出结论前,事态出现混乱,命令大家暂时休息一下。先寇布对司令官露出促狭的笑脸,说:
“到了这个时候,如果您有一大堆话想说,那索性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嘛。如果您大吼一声‘国王长着驴耳朵’,心情就会舒服一些。”
“在公开场合,现役军人不便进行政治批判,是吧?”
“不过海尼森那群傻瓜的所作所为,实在应该狠狠骂一番。”
“可以自由地想,却未必能自由地说啊。”
“是的,言论自由的领域确实比思想自由的还要狭窄。自由行星同盟的‘自由’二字,真不知来自哪里。”
这正是我一定要弄明白的。杨在内心认真地想,但是并没有说出口,只是耸了耸肩膀。要塞防御指挥官见状,轻轻地眯起眼睛,说道:“自由的国度嘛。我六岁的时候,被祖父母带着逃亡到这里,转眼已经过了二十八年。不过那针戳一般刺骨的寒风,还有入境管理官员将亡命者当作乞丐对待的鄙夷眼神,我还记得很清楚,恐怕到死都难忘。”
先寇布将自己的过去说给别人听实属罕见,杨的黑眼珠流露出感兴趣的神情。但先寇布却无意继续谈论关于自己的话题,他抚摸着有点尖削的下巴,用像是自暴自弃的语调说道:
“也就是说,我是一度失去祖国的人。如果由一度转为再度的话,也没什么好惊讶或叹息的。”
在另外一个房间,上司与部下之间同样进行着颇为艰难的对话。
梅尔卡兹看着副官舒奈德上尉,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苦笑还是自嘲。
“人类的想象力实在不过尔尔。就在一年前,我哪能想到命运会替我做这样的安排。”
舒奈德怃然地说:“下官自以为是地认为对阁下有利,就劝您逃亡……”
梅尔卡兹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哦,你感到高兴吗?对与罗严克拉姆公爵为敌的人来说,再没有比这个头衔更好的了,不过……”
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梅尔卡兹,舒奈德只能解释为带刺铁丝般的讽刺了。他难过地摇了摇头,说:
“说是正统政府的军务尚书,但只是个虚名。事实上,哪有一兵一卒供阁下指挥!”
“现在我也同样无一兵一卒可以指挥……”
“不过,杨提督的舰队有时也交由您来指挥,今后连这种机会也不能奢求了。空有虚名,再也没有丝毫的实质内容……”
舒奈德咂了咂嘴。
“雷姆夏特伯爵倒还罢了,至于其他人,除了拥有贵族爵位,根本一无是处。由这种乌合之众来对抗罗严克拉姆公爵,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是,有皇帝陛下在……”
梅尔卡兹的声音重重地沉入舒奈德胸中。上尉颇为惊讶地注视着这位以银河帝国皇帝臣下的身份度过了四十余年岁月的老将,从肩膀的轮廓来看,他似乎迅速地衰老了。舒奈德当然也有身为人臣的意识,但是比梅尔卡兹根深蒂固的思想又淡了许多。或许可以说,他的忠诚是有条件的。看着静立不动、不知该说什么好的副官,梅尔卡兹微微一笑。
“再怎么烦恼忧虑,都没什么用,反正还没收到正式的文书,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暴风雨不但显现出了预兆,甚至已开始派出尖兵,杨却没有采取相应的措施。更准确地说,杨根本无法采取措施。如果帝国大军真的杀到伊谢尔伦要塞前,这位用兵艺术家自可以发挥无与伦比的手腕。然而事情还停留在政治层面上,身为穿制服的军人,杨毫无可为之处。但事态的发展不会永远将杨置于客席,让他冷眼旁观。
“阁下,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出现在通信屏幕上,似乎要对全帝国和全同盟发表什么演说。”
得知流亡政府成立的消息后,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通信官带来这个紧急报告。
中央指令室的主屏幕上浮现出莱因哈特的身影,那头金发像狮子的鬃毛般华贵。
黑银相间的华丽军服本是帝国军自古以来的传统,此时看去却像是在几个世纪前就为这位金发年轻人特别设计的一般,衬托着他那俊美的容颜。他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隐藏着暴风雪,正视他时,甚至会感觉身心战栗。如果将好恶之感置于一旁,亿万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人的确非比寻常。
莱因哈特一开口,音乐般动听的声音流泻而出,给听者的鼓膜愉悦的刺激,但演说内容却极为残酷。年轻俊美的独裁者宣告皇帝遭受挟持的事实后,投下了一枚无形的炸弹。
“我在此宣告,利用卑劣的不法手段挟持幼帝,企图使历史逆流、强夺人民已被确立之权利的门阀贵族余党,将遭受与其罪孽相等的报复!而与之苟合私通,阴谋对宇宙和平秩序发动不法挑战的自由行星同盟的野心家们,也同样罪责难逃!错误的选择只能用正确的惩罚来矫正。罪人需要的既非交涉也非劝导,他们实在无法理解这些善意,唯有武力才能令他们启蒙。尔等必须铭记,今后无论付出多少流血代价,全部责任皆在于愚劣的挟持者与其共犯……”
拒绝交涉与劝导——理解其中的意义后,每个人都感到心脏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帝国旧体制派的流亡政权和支持这个政权的同盟政府,都被列为要用武力来“矫正”的对象了。不知被“矫正”的一方是否预料到了对方会做出如此迅猛的反应?
莱因哈特的身影从屏幕上消失后,先寇布立即对杨说:
“也就是说,罗严克拉姆公爵公开宣战了,我甚至感觉这样多此一举……”
“形式上应该完备了吧。”
“伊谢尔伦又要变成最前线了,真麻烦。政府首脑以为只要握有这个要塞,就可以满不在乎地做出任何愚蠢的行径。这还真是个问题。”
一瞬间,杨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默默地凝视着已经变成灰白色平板的屏幕,仿佛要透过它看清别人无法看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