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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银河帝国与高登巴姆家族现在已经不是一体了。”
白兰地茶的热气濡湿了下巴,杨叹息道。会议室内满座的幕僚,除了红茶派的杨一个人被孤立之外,每个人面前都摆着咖啡,但现在谁都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品味香气。
尤里安在杨身后靠墙站着,忠实地斟着茶。
“一个只有七岁的小孩,怎么可能在自由意志下决定亡命?与其说得救或逃亡,还不如说是被那些自称忠臣的家伙挟持的。”
卡介伦做了上述发言,立刻有许多赞同的声音响起。
“可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态度可想而知。如果他要我们送还皇帝……”
姆莱少将皱起了眉头。派特里契夫准将笨拙地耸了耸那宽大的肩膀。
“议长的漂亮演说您也听到了吧。一旦夸下那样的海口,即使心里想送还也不可能了。”
先寇布利索地将咖啡杯放回托盘,两手交叉,说道:
“如果要拉拢关系,早在一个世纪前就该携手了。在对手完全失去实质权力、亡命至此时才建立关系,这不是儿戏吗?”
“和分裂的敌人中的一方联手,如果按照马基雅维利主义的权谋,这种做法倒也无可厚非。但真要这么做的话,除了时机还需要实力。依目前的情况来看,不具备任何一个条件。”
杨伸了伸脊背,无力地把身体埋进椅子里。同盟如果真的要贯彻马基雅维利主义,利用帝国国内罗严克拉姆派和反罗严克拉姆派之间的斗争,最好的时机应该是去年的利普休达特战役。假如同盟军那时介入帝国内乱,利用鹬蚌相争之机,便能轻松坐收渔翁之利。
但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锐,洞察到这个可能性,不仅防患于未然,还反过来煽动同盟内部的不满分子发动政变,使同盟军根本无暇介入。在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权力已经稳定的今天,反对派丝毫没有收复失地的可能。先寇布简直是一语中的。
杨认为,若是同盟政府要利用马基雅维利主义,就必须将亡命而来的幼帝送回罗严克拉姆公爵手中,承认他在帝国内的霸权,并与之约定其后的和平共存。这样的行为或许会被指责为不人道,但是依杨所见,罗严克拉姆公爵应该不会亲手杀害幼年皇帝。那位年轻俊美的独裁者不至于如此残忍和愚劣。毋庸置疑,他一定会想出让幼帝活着并加以利用的方法。而同盟政府如今的所作所为,简直是替罗严克拉姆公爵除去一张鬼牌。
罗严克拉姆公爵并未因皇帝的逃亡遭受损失,非但如此,甚至获益匪浅:其一,这会使同盟内部的舆论出现分歧。其二,他可以用“夺回”乃至“救回”皇帝的名义,使对同盟的军事行动师出有名。其三,这件事还可以增加民众对皇帝的敌意,从而促进国内团结。故意使皇帝亡命同盟的话,罗严克拉姆公爵将大获丰收。
想到这里,杨不寒而栗。他一直对莱因哈特的智慧有极高的评价,年轻俊美的独裁者怎会这样轻而易举地让旧体制的余党将皇帝夺走!当杨说出自己的想法时,满座无声。先寇布提出反问时已过了许久。
“这么说,是罗严克拉姆公爵故意让皇帝逃跑喽?”
“非常有可能。”
杨严肃地说道,然后无视尤里安那近乎非难的眼神,把白兰地倒进已经空了的红茶杯。他把瓶子放回桌上,卡介伦接着抓起来往自己杯子里倒。然后先寇布接过酒瓶,又传给了姆莱。杨注视着传来传去的酒瓶,表情显得有点担忧。直到接触到尤里安的视线,他才猛然回过神,把注意力拉回罗严克拉姆公爵身上,表情也自然而然地紧张起来。
他的推测果真与罗严克拉姆公爵极尽巧妙的谋略重合的话,这幅极尽华丽的拼图无疑已趋于完成。但是,这是罗严克拉姆公爵一个人想出来的吗?被玩弄的傀儡无疑是同盟与帝国旧体制派两者。而编导这出傀儡戏时,两者是否还有协定呢?
最令人感到恐惧的,莫过于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与费沙联手。军事力量与经济力量、才能与野心是否会因共同的利益携手合作?对,费沙如果无利可图,肯定不会把手主动伸给莱因哈特。但究竟是怎样的利益,才促使他们与莱因哈特立下如此的协约?是要在统一的新帝国内独占经济权益吗?这是个可以接受的答案,罗严克拉姆公爵应该也能接受……但这是真正的答案吗?会不会是一个先让罗严克拉姆公爵接受,进而使之麻痹大意的陷阱?费沙想要的应当是更巨大的目标,他们故意显露出一副拜金主义者的嘴脸,不过是为了隐藏真正的目的……
陷入沉思的杨感到脑袋轻微作痛。这时,卡介伦与先寇布的对话传了过来。
“骑士症候群好像正在首都蔓延,说要从暴虐毒辣的篡夺者手中拯救年幼的皇帝,还要为正义而战等等。”
“让高登巴姆家族的专制权力复活,难道就是正义吗?套用一句比克古提督的话,‘需要编一本新字典了’。难道没有人反对吗?”
“也不是没有慎重的言论,但那些人一开口就被称作非人道派。仅仅因为一个七岁的小孩,大家的思考都停止了!”
卡介伦厌恶地瞪着再次底朝天的咖啡杯,之后将渴望的眼神投向那个够不到的白兰地酒瓶。
“要是一位十七八岁的美人,恐怕狂热程度还会高一点,因为一般的民众最喜欢王子啦、公主啦什么的。”
“从古时候起,童话里的王子或公主一定都是正义的,而大臣从来都是邪恶的。但要是从童话的角度来判断政治,那就错漏百出了。”
杨一边让他们的对话在听觉神经的迷宫中回荡,一边努力耕耘脑袋里那片许久未曾问津的知性的广褒田园,但拔除杂草就得费一番力气……
政治和外交的事情暂且放一边,单就军事来说,同盟正面临巨大的危险。罗严克拉姆公爵必定就皇帝被挟持之事兴师问罪,发动攻击。或许他会这样鼓舞平民出身的士兵:你们平民阶级的敌人就是高登巴姆王朝的皇帝和大贵族,打倒窝藏皇帝、企图使专制政治与社会不平等死灰复燃的自由行星同盟!他们自称共和主义者,可是事实显示,他们是高登巴姆王朝的共犯。为了守护你们的权益和正义,把同盟打倒!这样的煽动多么富有说服力呀。
旧体制派的余党“救出”皇帝的行为,大概是骑士的浪漫主义与政治野心充满错觉的恋爱结果。这种恋爱只能说是一无是处。
在这次事件中获益最大的,就是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他过去曾经需要将皇帝的权威作为背景,但在消灭门阀贵族联合军、整肃宫廷竞争者立典拉德公爵之后,他已经掌握了帝国的独裁权力。七岁的皇帝只是挡在他与宝座之间的褪色的障碍罢了。以他现有的权力和武力,甚至连小指头都不必动就能排除这个障碍。但是,罗严克拉姆公爵不是野兽,要废除幼帝君临天下,必须有能应对今天也能应对未来的正义名分。假如艾尔威·由谢夫二世是个残杀人民的恶劣暴君,将他废除堪称正义。但是年仅七岁的幼帝不至于像过去几个皇帝那样,会随意抢夺臣下的妻子纳入后宫,或宣称要维持秩序,唆使军队虐杀手无寸铁的民众。同样,他也未曾杀死继承皇位的竞争者和他们包括幼儿在内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