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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与银河帝国首都奥丁相隔数千光年黑暗空间的行星费沙,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正在听取辅佐官鲁伯特·盖塞林格的报告。
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与雷欧波特·休马哈已经从新无忧宫成功“救出”幼帝,最终逃出帝国军宪兵的搜索网,此时正藏身于费沙籍货船“罗西南德”的偷渡专用室。货船朝着费沙行驶,预计在两周内抵达。而在费沙方面,雷姆夏特伯爵和跟随他的亡命者即将搭上船舰,在进入自由行星同盟领域的宇宙点上向同盟申请流亡。当这个消息向全宇宙公布的时候,除了极少部分人,整个人类都将为之震惊。
听完报告,鲁宾斯基托着刚健的下巴,说道:
“即使皇帝被挟持,罗严克拉姆公爵也不见得会自己登上王位,最大的可能是另立傀儡。”
“我也这么认为。他如果要当皇帝,大概会在消灭自由行星同盟,或者至少在给它致命一击之后。目前,他的内政已日益充实,接下来想要的应当是军事上的巨大成功了。”
“确实如此。姑且不论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意图如何,至少到目前为止是成功了。博尔德克做得确实不错。”
“关于这件事,据我所知,博尔德克专员在某些方面似乎未必称得上成功。”
鲁宾斯基转向亲生儿子——年轻的辅佐官,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可是,罗严克拉姆公爵并未采取任何手段阻止这项挟持行动,难道这不应看作博尔德克的交涉颇有成效吗?”
“表面上看的确如此,但可以推断出是博尔德克专员故意调换主体和客体,捏造了有利于自己的报告。”
“你的意思是说,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是博尔德克?”
“是的……”
这并不算恶意中伤,但鲁伯特·盖塞林格传达对博尔德克不利的情报时没有丝毫犹豫。应该极尽所能,让将来可能成为竞争者挡在前面的人从舞台中央消失。博尔德克无疑也将他鲁伯特视为新兴的竞争者,正处心积虑地算计他。鲁伯特·盖塞林格怎甘于保持绅士风范束手就擒?
博尔德克被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召见时充满自信,但回到专员办公室后,据说情绪极为恶劣。这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他与罗严克拉姆公爵的交涉结果必然与预期相去甚远。原因应该在于他低估了罗严克拉姆公爵的交涉能力,其实在这个阶段,他原本就没必要和罗严克拉姆公爵进行谈判。他的用意或许是想让挟持幼帝的行动更容易些,同时夸示费沙的实力,为自己制造有利的立场,结果却证明他大错特错。其实,应该在皇帝到达费沙后再通知罗严克拉姆公爵,便可以从头到尾依照自己希望的方式,让对方配合自己的安排行事。而博尔德克既无把握时机的才能,又过于卖弄雕虫小技,实在是自取其辱。
不过,博尔德克如果承诺将费沙回廊的通行权让给罗严克拉姆公爵,他鲁伯特也不能只是一味地为竞争对手的失误窃喜。虽说以罗严克拉姆公爵的军事实力,迟早会迫使费沙将回廊的通行权让出来,但是必须慎重地选择时机,还得让对方付出相应的代价,不该提早促销或廉价叫卖。
鲁伯特的想法是,在罗严克拉姆公爵遭受自由行星同盟军重挫之后,“费沙回廊通行权”这个香饵才能充分地展现魅力。要卖人情争取主动,也应该是在对方陷入窘境时施以援手。相反,如果在对方春风得意时刻意卖人情笑脸相迎,只能是自讨没趣。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只是冷笑着漠视倒还好,倘若看穿了企图,岂不是给将来种下祸根?
“博尔德克专员的失策,如果只限于他个人倒无妨,但若是与费沙整体的损失相关,那可能就有大问题了。特别是以罗严克拉姆公爵为对手时,未来的局势实在令人担忧。”
“眼前还不能判断是否真有失策。总之不要轻举妄动,因为皇帝还没有抵达费沙。”
“不过……”
鲁伯特还想继续反对,却停下了。如果被看穿他正为竞争者的失策窃喜,又是何苦!反正迟早都会知道博尔德克是否失策,目前没必要多纠缠。鲁伯特心中暗自讥笑,如果因为博尔德克专员的失策导致自治领主鲁宾斯基下台,那才是求之不得。毋庸置疑,费沙回廊果真让给帝国军的话,大多数信仰独立和中立的费沙公民必定大吃一惊,愤怒不已。届时“费沙的黑狐”将如何收场?要借用帝国军的武力镇压,还是凭借地球教的权威使人民镇定下来?或是凭着他本身的声望和手腕来稳定局势?不管怎样,这将使费沙一个世纪以来的历史发生地震,产生的巨大力量会让整个事件越来越有看头。
从自治领主府退出后,鲁伯特·盖塞林格前往距离首都约半日行程的伊斯麦尔地区,拜访亡命贵族雷姆夏特伯爵。兰斯贝尔克伯爵等人已成功将幼帝“救出”的消息,当然令伯爵欣喜若狂。
“大神奥丁照鉴!世上终究还有正义存在!”
鲁伯特极力忍耐,总算没有对伯爵的台词哈哈大笑。雷姆夏特吩咐管家准备八二年份的白葡萄酒。鲁伯特表示由衷的谢意,并一再叮嘱,在自由行星同盟承诺允许皇帝流亡前,务必在极度保密的状态下进行此事。亡命贵族点头认可后,转入了其他话题。
“我仓促拟定了一份流亡政府的内阁成员名单。只是应急之用,还有许多不甚完备之处。”
“您真是行事神速。”
虽说是应急之用,但这位亡命贵族想必在获悉“拯救”计划后,便开始构想这个以他自己为核心的政权了。即使缺乏实质内容,但只要能搭起架子来,便马上将自己置于高位,是所有政客的愿望。
“如果方便的话,伯爵可否让我拜读一下那份名单?”
明知对方希望展示一下,鲁伯特还是故意上当似的问道。雷姆夏特伯爵的脸颊由于酒精的刺激有些红晕。他故作神秘地说:“嗯,这本来属于机密文件,但以后诸事还要承蒙费沙的照顾,还是让你知道正统的帝国政府阵容比较好。”
“当然,我们费沙希望给予阁下全面的支持。在政略上,我们不得不对帝国的罗严克拉姆公爵虚与委蛇,但真意却是一目了然——我等真正的好意永远是对着阁下您的,这点请您明白。”
鲁伯特恭谨地接过写有“银河帝国正统政府内阁成员名单”字样的纸片,快速地扫了几眼列在上面的姓名。
国务尚书雷姆夏特伯爵
军务尚书梅尔卡兹一级上将
内务尚书拉特布鲁夫男爵
财务尚书谢兹拉子爵
司法尚书赫伍得子爵
宫内尚书郝晋格男爵
内阁书记官长卡尔那普男爵
……
鲁伯特抬起头来,对兴奋的贵族露出谄媚的笑容:
“在这些人选上,您必定是大费苦心。”
“不管怎样,虽然亡命者众多,但只要是对陛下诚心效忠,又具有一定能力的人,都会被网罗进来。这些成员值得信赖,而且一旦被选上,必将对这份信赖心存感激。”
“有个问题想请教,阁下身为国务尚书,由您主持整个内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为什么不正式冠用帝国宰相这一称号?”
雷姆夏特伯爵似乎有些高兴,又有些困惑。
“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但还是觉得有些狂妄自大。我想等尊奉陛下回到帝都奥丁后,再改称帝国宰相也不迟。”
如果这真是他的本意,那似乎有什么奇妙的因素让他有所顾虑。鲁伯特想。
“说句僭越的话,请您一定正式使用帝国宰相的头衔。唯有如此,才能向罗严克拉姆公爵乃至全宇宙宣示帝国正统政府的正统性,我说得可对?”
“你说得是没错,不过……”
雷姆夏特含糊地说。鲁伯特忽然明白,伯爵原来是害怕如此一来,目前还留在帝国内的门阀贵族会遭受过度的刺激,继而倒向罗严克拉姆公爵阵营。伯爵或许是想避免这种情形发生。
“关于这一点,日后再商讨吧。此次救出陛下的有功之臣——兰斯贝尔克伯爵和休马哈上校,您打算给予怎样的待遇呢?”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已经替兰斯贝尔克伯爵准备了军务部次官的职位。至于休马哈,目前先给个提督称号,让他们都来辅佐梅尔卡兹。再怎么说,他们都曾是在同一个战场上与金发小子作战的同伴。”
鲁伯特再次确认那位被拟定为军务尚书的人物的姓名——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他是去年利普休达特战役中贵族联合军的实战总指挥官,拥有四十年军龄,以稳健扎实著称。这位老练的军人目前正在同盟一方以“客座提督”的称号,在伊谢尔伦要塞担任司令官杨威利的特别顾问。姑且不论他自己的意愿和性格,他似乎总是被某个与罗严克拉姆公爵敌对的人寄予希望。如果他早半个世纪出生,或许可以作为忠诚而有能力的帝国军人终其一生。
“梅尔卡兹提督被拟定为军务尚书,从能力方面来看,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他本人的意愿和同盟的意向如何?”
“他个人的意愿应该不会有问题。而同盟只要肯承认流亡政权,就应该会把梅尔卡兹让给我们。”
“的确如此。那么,军务尚书管辖的军队该如何组织?”
此时提出这个问题毫无用处,鲁伯特也不是经过仔细盘算才开口的。这个问题呈现出来的不是理智,而是情绪。在这种典型的企图利用冠冕堂皇的名义,来掩饰与个人能力毫不相称的野心的恶劣贵族面前,鲁伯特性格中刻薄毒辣的因子终于暴露出来。如果换作安德鲁安·鲁宾斯基——那个让鲁伯特憎恶并想凌驾其上的生父,必定已三缄其口。
雷姆夏特伯爵敏感地察觉到鲁伯特的话中充满了下意识的嘲弄,感觉体内奔腾的热血急速地冷却下来,但他很聪明地从脸上隐去了这个变化。
“除了招募亡命者加以训练、进行组织之外,别无他法。问题在于经费……”
“经费的问题请不必担忧。只要您说出需要的额度,我们会为您准备的。”
“那就多谢了。”
鲁伯特并没有说这是无偿的,但也只字未提收据或费用的担保等。只要在“帝国正统政府”对费沙的负债达到某个巨大的额度之后,再提醒他这些事情就可以了。首先,连有如“正统政府”亲生父母的鲁伯特,也不认为这个所谓的“正统政府”可以保住能清偿债务的命脉。它仅仅为极少数人所期盼,如同降生在黑暗中的不幸私生子,恐怕只会将自己的不幸加诸周遭,步上即将死亡的命运。当然,万一这个私生子有强烈的生命力和好盛心则另当别论,比如说就像他鲁伯特·盖塞林格一样,但希望实在太渺茫。
鲁伯特·盖塞林格还有很多必须解决的事情。虽然有公开与非公开两面,但对年轻又有充足的智慧与体力的他来说,最宝贵的东西恐怕是时间。他请示了雷姆夏特伯爵,复制了一份流亡政权的内阁成员名单,然后就告辞了。此时的屋外,黑夜已完全驱逐白昼的余晖,干燥的空气中渗入了夜晚的寒气。他只要明日一早去自治领主府报到就可以了,所以打算在某个地方度过这短暂的夜晚。
鲁伯特出生于宇宙历七七五年、帝国历四六六年,比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年长一岁,现年二十三岁。盖塞林格是母姓,他的母亲是点缀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人生的众多情人之一,或许该说仅仅是其中之一。鲁宾斯基并不是正统的美男子,甚至可以说长相奇异,却对女性有磁石般的吸引力。后世的传记作家想确认他在情场上的丰硕战果,恐怕要花很大的力气。
在公开场合,安德鲁安·鲁宾斯基是没有孩子的,不管是男是女。但自己确确实实是存在的,不是吗?鲁伯特讽刺地翘起嘴角。父亲身为地球教代理人,欺骗了费沙的民众,是人类的垃圾,而自己正是这个人渣的排泄物。
鲁伯特抵达了一座位于西普斯庞地区的宏伟宅邸。他摇下地上车的车窗,将右手放在门柱前面。确认掌纹之后,那扇青铜雕刻的门扉悄无声息地开启了。
宅邸的主人是一位女子,对外有许多头衔,不但是宝石店和俱乐部的经营者,还是好几艘货船的主人,过去还曾是歌手、舞者和女演员。只是这些头衔并没有多大意义。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的情人这个身份,当然不会清晰地记在名人录当中,却是她对政治家和大商人有绝大影响力的源泉。只是现在,鲁宾斯基的脚步已经走远了,所以称她为“旧情人”或许更贴切。她——多米妮克·珊·皮耶尔,在八年前还是一位十九岁的俱乐部歌手,当时尚未就任自治领主的鲁宾斯基对她一见钟情。鲁宾斯基为她跃动的舞步所惑,而且非常痴迷她音色丰润的歌声,据说还深深为她的聪明伶俐动心。她是位红褐色头发的美女,不过姿色胜过她的女人不计其数,所以许多人并未注意到她的美貌。
女主人在大厅迎接访客,用那富于变化的歌唱般的语调说道:“今天晚上要住这儿吗,鲁伯特?”
“我可没有代替我父亲的能力!”
“别说傻话了,不过发这种牢骚也蛮像你的风格……要来点酒吗?”
“嗯,先给我酒吧。趁着还有理性的时候,有件事情要先拜托你。”年轻人用性急的语调说道。
多米妮克把深红色的喜多乐威士忌酒瓶和冰块拿到了客厅。
“请说吧,什么事?”
“有一个叫德古斯比的地球教主教。”
“我知道他,脸色青白而怪异……”
“我想抓住那个家伙的弱点。”
“想拉拢他成为自己人吗?”女子问道。
“不,要让他成为我的手下。”
那极为不逊的表情和语调,仿佛是他自我鼓励的基石。他面对的战争绝非小事一桩,却并不想要与自己对等的同盟者,只想要单方面为自己牺牲和奉献的人。
“那家伙看起来好像禁欲主义的化身,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伪装的话,便有充分的机会抓住他的把柄。即使真的是禁欲主义,只要花些时间,应该也可以改变。”
“还有另外一样东西必须花,就是金钱。如果吝惜出钱,单单想要结果,实在很让人为难。”
“这你不必担心。需要多少钱,我自然会出。”
他又重复了一遍对雷姆夏特伯爵说过的话。
“辅佐官的薪水有那么高吗?啊,对了,你说过还有各种额外收入。但这一阵子又是地球教,又是亡命贵族的,真是热闹得很啊。”
“好比百鬼夜行,群魔乱舞。在这个国家,不管是谁都永远想利用别人,我可不想被人利用!”
鲁伯特那颇为端正的年轻面庞上,一时之间似乎笼罩着瘴气。他把深红色的酒倒进空玻璃杯中,没有加水也没有加冰块,一口灌入嘴里。他享受的并不是酒的香味,而是那股灼热的刺激感,他真切地感觉整个胃和食道仿佛燃烧起来。
最后活下来的人是我!鲁伯特想。
毋庸置疑,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