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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六日的夜晚,亚佛瑞特·冯·兰斯贝尔克伯爵和雷欧波特·休马哈来到新无忧宫的地下深处。

当晚,有人告发在帝都南郊发现一处激进派共和主义者的秘密武器工厂,大批宪兵前往处理。宪兵虽然发现了工厂,也没收了武器,却大概没逮捕到一个共和主义者。因为那是应休马哈的强烈要求,由费沙专员博尔德克一手导演的。他改造了废屋的地下室,搬来设备和武器,花了三天把那里布置得像个工厂。如果只制造当晚的混乱,这样就够了,但休马哈还要求爆破这个“工厂”,增加混乱的程度。博尔德克以“恐怕造成人员伤亡”为由拒绝了,但答应向治安当局和新闻机关虚报消息,并且承诺在地下通道的出入口,也就是帝国博物学协会大楼前准备一部地上车,等休马哈等人回来后,立即将他们带入专员办公室保护。博尔德克有此承诺,或许是因为休马哈不顾亚佛瑞特在一旁愁眉苦脸,强调说如果费沙不答应,他会为了确保自身安全采取必要的措施。

无论如何,号称全宇宙统治者的银河帝国皇帝害怕暗杀或叛乱,不得不在一个行星的地下深处挖掘许多逃生隧道,这件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然而此时,自己一行却在这条通道里前进,这种行为的确像小丑一般可笑。休马哈毫不怀疑这一点。

在长达十多公里的隧道中,他们两人当然不能步行。姑且不论去的路上,回来时更需要争取时间。休马哈驾驶着一部用太阳能电池驱动的四座轻型地上车。这种车由特殊的有机树脂制成,只要倒上某种酸性物质便会立即溶解,日后再用化学方法除去酸性物质,就可以重新作为材料使用。对休马哈等人来说,这样很容易消除证据,此时它便成了珍贵的宝贝。

密道的目的是实用,内部当然没有高登巴姆王朝建筑过度装饰的通病,半径为两米半的圆形内壁上覆盖着朴素的强化水泥。据说兰斯贝尔克伯爵家族五代前的家主为了让皇帝顺利逃亡,在隧道内部设置了各种阻挡追踪者的机关。不过到了亚佛瑞特这一代,这一切都已经沉入忘却的河底。

不久,前方出现一面灰色的墙壁,两人下了地上车。天花板上有一处圆形的荧光,正微微闪烁。亚佛瑞特将左手食指上的戒指推进那圆形的中心,超低频振动流过。大约十秒钟后,天花板悄无声息地开启了。

五分钟后,两人爬出地下通道,来到南苑的地上,进入目标建筑。前代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在世时,这一举动必然会遭到禁卫兵盘问。如果说此时是上天相助,大概太讽刺了吧。

二楼一间有宽阔阳台的卧室里,一位少年正坐在华盖床上。他尚未脱离幼年期,穿着极为昂贵的丝绸睡衣,抱着一个几乎有自己一半高的小熊布偶。黄色的头发、褐色的眼珠、凸起的下巴、平滑却缺少光泽的皮肤——这些特征映入潜入者的眼睛。这个小孩也抬头看着突然出现的两个人。

“皇帝陛下……”

年轻伯爵的声音里,荡漾着激动的波浪。

这位少年便是亚佛瑞特忠诚献身的对象,也就是银河帝国皇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

少年皇帝迟钝的目光奇怪地瞪着跪在地板上恭恭敬敬行礼的年轻贵族。或许是半夜颇有睡意的缘故,但看来似乎并非如此,他缺乏一种鲜活灵敏的感受力。当亚佛瑞特又要开口的时候,幼帝抢先说道:

“你为什么不跪下?”

伴随着尖锐的音调,他那谴责般的指尖指向雷欧波特·休马哈。上校一直以冷静而讽刺的旁观者角色自居,站在伯爵背后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应该为之感动的景象。

“上校,眼前这位就是统治全宇宙的皇帝陛下啊!”

亚佛瑞特回过头说道。这当然不是说明,而是间接的命令。休马哈顺从了伯爵省略的那部分意思,单膝跪下。这并不是因为对皇帝的敬畏,而是出于对年少同行者的体谅。他一面形式化地郑重行礼,一面生出越来越强烈的不平衡感。幸好没有其他旁观者在场,这算是唯一的幸运。

“陛下,小人乃陛下的臣民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为了将陛下从奸臣手中救出,特前来谒见。由于事出非常,请陛下赦免臣等诸多失礼之处……臣等希望能以生命侍奉陛下。”

七岁的皇帝对忠臣热情的申述置若罔闻,只是粗暴地拉扯小熊布偶。他对亚佛瑞特所言没有兴趣,也无法理解。七岁的小孩当然理解不了亚佛瑞特使用的庄重措辞,而爱国的浪漫骑士——年轻的伯爵却期盼幼君是一位英明的天才儿童。一瞬间,亚佛瑞特的双眼浮现出淡淡的失望,但可能立刻提醒了自己:这样的期盼超过了一个臣子应有的本分。于是,他用柔和的声音央求那小孩跟他们一起走,这一回没有使用庄重的措辞。

七岁的皇帝麻木地听着忠臣的热情演讲,只是径自拉扯揉搓布偶的耳朵,最终将小熊的耳朵揪了下来。他先是扔掉耳朵,接着将布偶狠狠扔到地板上,然后从床上慢慢地下来,无视两个大人的惊愕,背对着他们——这个小孩明显有些精神失调。

“啊,皇帝陛下。”

亚佛瑞特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失望的狼狈。幼帝的态度完全背离了他的想象。他并未期望会收到赞赏或感谢,但如果幼帝能稍微有点大帝国君主的反应,或者哪怕是正常孩子的反应也好。遗憾的是,艾尔威·由谢夫的言行或容貌中缺乏能称为“天使”的要素。

“怎么办,伯爵?”

休马哈问道,并在亚佛瑞特回答“不得已,没办法了”的同时开始行动。他大步追上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从背后一把抱起他。

七岁的皇帝发出金属般的尖叫声。休马哈立即将手上的力道减到最低,并将幼帝的嘴巴捂住。亚佛瑞特对幼帝解释说“臣等失礼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在担心未能谨守臣下应有的礼节。

“陛下,您怎么了?”

隔着一道门,传来女子询问的声音。一刹那,两个人都成了化石。休马哈抱着正在挣扎的幼帝,亚佛瑞特拔出荷电粒子枪,两人立即躲到门后面。

接着出现了一位身穿长睡衣、大约三十岁的瘦削女子,大概是幼帝的个人教师兼看护人。如果不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休马哈几乎想冲动地问问她,到底是用怎样的礼仪和教育方式来教导艾尔威·由谢夫这个孩子的。

这名女子走近华盖床,碰到了那个被扔在地板上的小熊布偶。她拾起布偶,发现有一只耳朵被扯掉了,黯然叹了一口气。她并未显出诧异的样子,大概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陛下……”

这名女子对着无人的空间呼唤。她忽然转过头来,入侵者的身影进入了视野。她张开下巴,还未发出惨叫,一切就结束了。意识到亚佛瑞特条件反射般将枪口指向自己,她便不省人事地晕倒在地,仿佛廉价的黏土玩偶。这对双方来说都算幸运。两个入侵者听到门外响起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对视了一下,悄然离去。

这哪里是拯救,简直是不折不扣的绑架!休马哈苦涩地自我嘲讽。对兰斯贝尔克伯爵这样说太残忍了,但事实上这根本是一场闹剧。他所见到的只是一个毫不可爱的孩子,还有两个将未曾实现的梦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的成人。如果这就能成为改变历史的要素,那么历史根本算不上什么玩意儿……

宫里的侍女应该是将发生的事通报了宫殿中的警备兵。但士兵们也许过于惊慌,抑或是朝廷的旧臣对莱因哈特一派的反感从中作梗,总之,当士兵们察觉到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氛时,竟已过去五分钟之久。

负责皇宫警备的摩顿中将原本在警备总部附属的宿舍就寝,接到发生异变的报告,他立即赶过来。头一件事当然是确认皇帝是否安然无恙,但负责守卫的老侍从实在太惊恐了。

“我只是问你,皇帝陛下人在哪里?”

摩顿中将的声音并非特别尖锐或严厉,却有种沉重的威压感,那哪是柔弱的宫廷内侍能承受的。老侍从好不容易调整好身心,勉强维持住体面,尽量委婉地报告了两名恶贼侵入皇宫、绑架幼帝的经过。

“为何不早说?!”

摩顿斥责老侍从,但并未将时间浪费在追究过失上。他随即召来副官,沉声命令在宫殿内严加搜索。副官脸色一变,领命后立即奔出去指挥士兵。

“严禁走漏风声!”

对于摩顿的命令,侍从唯唯点头。但在摩顿看来,比起幼帝的安危,他们只是担心自己是否会被追究责任。

一般的士兵并不知道皇帝已被挟持,只是察觉到事态非比寻常,因为真相尚未对外公布。士兵们纷纷带着残留热量测定装置和夜视仪,分散在广大庭园的各个角落,像夜行动物一般,在那相当于十万户民宅面积的宫殿内四处搜索。

不久之后,副官带来搜索报告。根据对残留热量的测定,发现了奇怪的行踪,但追踪下去,行踪却从地面上消失了。

“地点在吉斯穆特一世陛下的铜像附近。据推测恐怕是有地下通道与外部相连,但属下无法决定是否可以不敬地检查皇帝的铜像。如果能得到您的许可,可以立即进行调查……”

摩顿一言不发地伫立着。事到如今他才想到,新无忧宫的地下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一股挫败感逐渐蚕食这位老练军人厚实的胸膛。他原本决心要将任务执行到最完美的地步,自去年以来也从未有过闪失。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成了过去时。

伍尔利·克斯拉曾经数次在战场上身历险境,但每次都能勇敢地渡过难关,一直晋升到上将军衔。但他听到皇帝被挟持的报告,也不禁大为震惊。他一边穿军服,一边接二连三地发布封锁宇宙港、在市区通往郊外的干线设岗查问以及出动宪兵队等命令。可是,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犯下此等弥天大罪?他的脑细胞快速地运转,忽然,两个人名浮现在脑海中——亚佛瑞特·冯·兰斯贝尔克伯爵和雷欧波特·休马哈。难道是他们?然而就在几天前,罗严克拉姆公爵才下令解除对他们的监视。为什么会骤然发生这样的事?

克斯拉的表情忽然变了。原来的惊愕与焦虑顿时化为一片空白,转瞬又变成窥见深渊的神色。经过一番意识层面的挣扎,他戴上了另外一种面具,庄严地穿着黑银相间的军服,挪动自己的躯体向官舍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