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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贵族视为“残忍地对皇帝施加迫害”的金发青年,此时正召集参谋商谈对策。

听到费沙和门阀贵族的余党共谋挟持皇帝的计划,帝国宇宙舰队总参谋长巴尔·冯·奥贝斯坦一级上将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惊愕。他原本就不是情绪丰富的人,此时只是用那副装有感光电脑的义眼严肃地注视着年轻的主君,点了点头,说:

“看来应是费沙的黑狐所为,他们编纂剧本、担任导演,而登上舞台的另有其人。”

若是自己登上舞台,便可能受到来自观众席的袭击,所以由他人来冒险不是坏事。

“那您意下如何?打算顺应费沙的提议,让皇帝被挟持吗?”

俊美的帝国元帅坚毅的唇边浮起一丝嘲讽的微笑。

“或许吧。让他们去试试看也挺有趣。”

“那么,是否要减少宫殿的警卫,让他们下手更容易一些。”

“不必。”

莱因哈特的反应相当冷淡。

“目前的警备状况并非十分森严。宇宙中甚至有人能滴血不流地占领伊谢尔伦要塞,我们难道还要与连一个皇帝都无法挟持的无用之辈打交道吗?”

挟持皇帝——当然对实行者来说是“救出”皇帝的行动如果成功,莱因哈特便与费沙暗地缔结盟约,把和同盟之间的军事对决推到最终一局;若是失败,莱因哈特则可以获得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指责费沙竟敢挟持帝国皇帝,进而举兵讨伐。无论结果如何,莱因哈特都可以自由组合手中的牌。

那个过于自信的费沙专员博尔德克花招耍得太过头了,他不该故意向人暗示他们知晓其中的一切。如果他若无其事地一直保持旁观者的立场,待事情成功后再来秘密交涉,这一方将不得不做某种程度的让步。但那家伙失败了,他误认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和那个蹩脚诗人一样,甘愿被当作傀儡。博尔德克应该为无知和无礼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样吧,奥贝斯坦,对那热情洋溢、忠心耿耿的蹩脚诗人一行加以监视。不必干涉他们,但万一费沙改变计划,有可能会杀人灭口,到时候你要帮帮他们。”

“遵命。救下他们,以后应该会派上用场。”

蹩脚诗人等人可以作为费沙存在阴谋的活证据,而且如有必要,今后与费沙交涉时他们也有利用价值。另外,对莱因哈特而言,如果休马哈是个有为的人才,给予他相应的待遇也并无不可。

“对了,前任帝国副宰相凯尔拉赫现在由你的部下监视吧?”

奥贝斯坦做了肯定的答复,两只义眼闪烁着异样的光。

“是否要做好逮捕的准备?”

“先准备好。被视为挟持皇帝,不,拯救皇帝的共谋者,应该是开国以来的朝廷大臣的夙愿。”

“或许还能意外地发现共谋的内幕。”

一瞬间,莱因哈特看了一下对方的脸,但总参谋长不像在开玩笑。

“不,应该不会。”

第一,凯尔拉赫未必有与今日的莱因哈特作对的勇气和力量;第二,如果门阀贵族派的余党将凯尔拉赫牵扯进来,就必须帮助他逃离帝都,还要承诺在流亡政权中给予他相当高的地位。如此一来,彼此间产生权力斗争的可能性也提高了。那个蹩脚诗人倒还罢了,但那些幕后的阴谋家绝对不愿埋下日后令人头疼的种子。

不过,如果计划者与执行者缺乏充分的沟通,像行动派诗人兰斯贝尔克伯爵那样的人为了寻找更多的同伴,或者为了与他人分享完成伟业的喜悦,或许会去拜访凯尔拉赫。

无论如何,目前的可变因素太多了,靠理论推断毕竟有限。莱因哈特自始至终处于应对费沙所设圈套的立场,所以并不打算先发制人,也没那个必要。

“目前只有静观其变。用不了多久,就让蹩脚诗人那帮人为我们表演一下他们的爱国行动吧。”

“这样虽然很好……”

装有义眼的总参谋长轻咳一声。

“只是,一旦皇帝被挟持,负责宫殿警备工作的人自然要被问罪。摩顿中将恐怕不得不用性命来赎罪。”

“要让他死吗?”

莱因哈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五十岁左右的诚实敦厚的军人的身影。

“摩顿中将是个思想颇为老式的人,一旦皇帝被挟持,即使阁下赦免他,他应该也不会消受您的好意。”

似乎是在斥责年轻主君一时心软,奥贝斯坦换上了极为冷酷的表情。莱因哈特对敌人尤其是门阀贵族势力从不手软,但对己方未必如此。姑且不论他暴怒的情况,如果是因为谋算必须让无辜的部下牺牲性命,他的精神网络深处总会有两种声音在交互呐喊。

又是一条必须流血的路,莱因哈特在胸中低语。如果红发挚友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还活着,不会容许牺牲无辜的摩顿。莱因哈特利用威斯塔朗特大屠杀作为政治筹码那一次,吉尔菲艾斯劝谏他的时候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满怀悲哀。后来失去坎普那一次,莱因哈特事后回想起来,滋味也很不好受。

“知道了,这也是无奈之举。届时就让摩顿来承担责任吧。不过仅限于摩顿一人,不要再牵涉其他人。”

“摩顿的直属上司是克斯拉……”

“克斯拉是个难得的人才,况且如果连宪兵总监也被处以重罪,会动摇士兵的军心。警告和减俸,这样足矣。”

听到这些话,总参谋长或许在心中叹息。

“阁下,虽然会有污视听,但请允许我进言一句。如果一棵树也不舍得砍,一块石头也不舍得剔除,就无法在密林中开辟出道路。”

莱因哈特用冰蓝色的眼眸瞪着奥贝斯坦。那看似苛烈的眼光中好像欠缺了什么,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你说的话就像给中学生看的马基雅维利主义教材。难道你认为我连这个都不懂?”

“话虽如此,但卑职认为,阁下有时会忘了最基本的道理。有史以来,人类所有的英雄都是将宝座奠基于敌方甚至己方的万千尸首之上,没有双手洁白的王者。身为部下的人也知晓这一点。卑职希望阁下明白,有时死亡正是一种体现忠诚的方式。”

“那么,你也不惜为了我流血喽?”

“如果有必要……”

回答中充满沉着的义务感,但缺乏那种冲动的热情。

“好好记住你说过的话……没事了,你退下吧。”

年轻人的声音中有着难抑怒气的焦躁。一时之间,奥贝斯坦虽然想说点什么,但还是闭上了嘴,鞠躬后从年轻主君面前退出。

奥贝斯坦回到家后,第一个迎上来的是那条年迈的达尔马提亚狗。它大模大样地摇着尾巴,允许主人走进大门。上前迎接他的管家一面伸手接主人的衣服,一面询问晚餐配什么酒。

“不用了,罗严克拉姆公爵稍后会再召见我一次,酒就不用了,晚饭简单一点就行。”

奥贝斯坦穿着军服吃完没有酒的简便晚餐后,TV电话的铃声响了,画面上出现了莱因哈特首席副官阿尔兹·冯·修特莱的身影。

“总参谋长大人,罗严克拉姆公爵紧急召见。公爵现在还在元帅府,请您入府晋见。”

修特莱少将礼数周全、一如往常地报告,但奥贝斯坦在自家吃晚餐仍然身着军服的情景给他留下了奇怪的印象。义眼总参谋长当然不认为有必要说明。

“有件事我忘了……”

再次见到总参谋长时,俊美的帝国宰相将所有的寒暄和前言全部省略,立刻切入正题。

“不知是什么事?”

“你应该不意外。如果不是早有预料,你不会这么快就奉命而来。”

“下官惶恐。下官认为阁下必会考虑到继艾尔威·由谢夫陛下之后,新的皇帝人选。”

“是。关于候补人选,说说你的意见吧。”

像这样在他人听来会异常惊愕的重要对话,却在两人之间平淡地进行着。

“先帝路德维希三世第三皇女的一位孙女。其父是贝克尼兹子爵,但是他并未参加去年的内乱,是个除了搜集象牙雕刻品之外别无兴趣的人。其母是博典道夫伯爵夫人的侄女。虽然是个女孩,不过此时立个女皇帝也不违制。”

“年龄呢?”

“刚出生五个月。”

奥贝斯坦的表情和声音中没有一点能激发幽默感的东西。莱因哈特会笑,无疑是源自一种不健康的发笑的冲动。

七岁的小孩从王座逃走,由出生五个月的婴儿继位。不久后,即将诞生一位连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宇宙支配者、全人类的统治者,乃至所有约束宇宙的法则的拥护者。

如果想表达权力与权威的愚劣,没有什么比这幅活人画像更贴切了。拥有尚书或提督等伟大头衔的成年人,在这个连尿布都不能拿掉的婴儿面前俯首跪拜,还必须恭恭敬敬地将她的哭声当作敕语来聆听。

“不知您意下如何?或者另寻其他的候补人选?”

奥贝斯坦的话其实并非询问,而是在催促对方快下决断。莱因哈特停止了笑声,嫌麻烦似的点点头。

“好吧,就把宝座送给那个婴儿吧。当玩具的确有些无趣,但能拥有这种玩具的小孩,宇宙中只有一个就够了,有两个就嫌太多了。”

“遵命。但听说那个贝克尼兹子爵有部分象牙雕刻的欠款没有还清,正被商人提起民事诉讼,应该如何处理?”

“原告提出的金额是多少?”

“七万五千帝国马克……”

“让他们和解吧。若是新皇帝的父亲因欠债不还入狱,未免太不成体统。用宫内部的预备经费来支付这笔钱。”

“是。”

奥贝斯坦行礼后站起来,从宰相面前退下,这次是为了休息而退下的。

金发的年轻人曾想象过,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握有足以左右皇帝宝座的权力,届时纵目远眺,心情该是何等快意。然而,如今他已经拥有这样的权力,可以任意行使,他的心却好像收起了羽翼一般蛰伏不动。跨越五个世纪之久,独占了所有权力,处于阶级社会的顶点君临天下,却成为社会一切毒瘤——尤其是财富与政治权力不平等——根源的高登巴姆家族,已经从黄金宫殿跌落到阴沟。莱因哈特心中本该涌起复仇的快感,但是从胃涌向咽喉的,却是一股带着强烈酸味的苦涩。莱因哈特忽然有一种想吐口水的冲动,挣扎着犹豫了五秒钟,他终于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