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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常的天气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帝都中央墓地从清晨起就笼罩在一片非雾非雨的水幕中。晴天时枝叶间流泻而下的阳光如水晶般闪烁的桧树,此时沉默地伫立在白色的水雾里。
希尔德吩咐地上车等候,然后抱着香气缭绕的山百合花束,独自走上石头铺成的墓园路。到祭拜的墓地需要走三分钟左右。
那并不是一座华丽的坟墓,洁净的白色墓石上雕刻的碑文极为简洁。
吾友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于此长眠。
帝国历四六七年一月十四日—四八八年九月九日。
希尔德伫立在墓石前,水滴打湿了她白皙的脸庞。“吾友”这两个字蕴藏的深义,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呢?莱因哈特给这位救了自己性命的红发挚友追赠了无数荣誉作为报答——帝国元帅、军务尚书、统帅本部总长,以及宇宙舰队司令长官。身兼帝国军三长官要职于一身,是多少提督追求一生也难以实现的梦想!莱因哈特将这些封号一并赠予红发挚友,尽管是在他身后追赠。而在墓碑上,他只刻下了寥寥数语,却比那些荣誉的意义要深远万分。
希尔德将山百合花束放在湿冷平坦的墓石上。她不知道湿度会让山百合的香气转浓还是变淡。她从小就对花或娃娃缺乏兴趣,温厚传统的父亲曾对遗传和环境的影响左思右想、困惑不解。
在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生前,希尔德没有机会与他相识。前年的卡斯特罗普星系动乱中,如果没有吉尔菲艾斯的胜利,父亲玛林道夫伯爵恐怕有性命之虞。希尔德并不喜欢恩义这个词,但至少是欠了人家一份人情。在利普休达特战役爆发前夕,希尔德说服了父亲,与莱因哈特交涉,玛林道夫伯爵家族因此得以保全。但希尔德并未过高评价自己的功绩,因为若不是吉尔菲艾斯此前将伯爵家族救出灭亡的深渊,恐怕就没有今日的局面。
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的能力、见识与忠诚都无人能及。他先以副官的身份辅佐莱因哈特,后来又在卡斯特罗普动乱、亚姆立札会战,以及利普休达特战役中指挥独立的作战行动,建立了辉煌杰出的功勋。如果他还活着,在即将到来的对同盟的军事行动中,不知会建立何等丰功伟绩,会怎样改变历史。
然而,只要是人类,就不可能完美无缺。如果吉尔菲艾斯还活着,或许也会有失败吧?与莱因哈特之间或许也会产生感情的龃龉和理念的对立——不,其实已经开始了。当吉尔菲艾斯奋不顾身地去救莱因哈特时,他的手中并没有武器。此前其他人不许携带武器,只有吉尔菲艾斯例外。就在莱因哈特废除这项惯例,意欲像对待其他部下那样对待相当于半个自己的红发挚友时,悲剧的利爪延伸到极限,撕裂了金发的年轻独裁者。就这样,两人之间因威斯塔朗特大屠杀引发的危机尚未开始就结束了,只留下无可挽回的悔恨和沉甸甸的缺憾。
希尔德甩了甩头,细微的水滴聚集在短俏的金发上,脖颈感受到令人不悦的沉重。她再次凝着墓石上的碑文。山百合花束是她发自内心准备的供品,但不知与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是否相称,会不会有什么不吉利的花语。
过了片刻,希尔德离开了。虽然是特地前来,但此时她还没有想出该对死者默祷些什么。
佛洛依丁山岳地带位于帝都中心街市的西方,乘地上车大约六小时车程,巨大的山翼从此处伸展开去。由三个方向延伸出来的山棱往中央集中,相互交错,使大地高低起伏。山脉与水脉交会之处,路径改变,相互遮挡阻断,到处形成深峻的溪谷与边缘曲折的湖泊。随着海拔逐渐上升,植被由混合林变成针叶林,然后变成高山植物群落。阳光照射角度的变换使山顶的万年积雪泛出彩虹般的光芒,仿佛是大地之巅在与天空亲吻。
在森林与岩石之间,点缀着牧场和自然形成的花田。山庄里荡漾着此起彼落的牧歌声,像弥补空隙般伫立在大片浓厚的绿意之前,小心翼翼地诉说着自己的存在。这些山庄几乎都为贵族所有,但大半的所有者已在去年的利普休达特战役中败亡,故而无人管理,默默荒置。它们迟早都将转作公共用途,不过眼下只是静静伫立着。
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安妮罗杰拥有的山庄,坐落于呈“Y”字形的湖泊中央突出的半岛上。
半岛的底部设有一处橡木正门,大门开着。希尔德在这里走出地上车。此刻已近黄昏,而且从正门到山庄内的建筑还有一段距离,负责驾驶的士官建议乘车前行。
“不用了,正好做做运动。”
希尔德觉得不让肌肤接触一下这几近甜美的凉爽空气,简直是重大的损失。
未经铺设的道路形成和缓的坡道。苍翠欲滴的榛木树荫旁,有一道如透明玻璃的小溪,清澈的溪水潺潺流过。
希尔德带着士官,迈着飒爽的步伐——日后在她的传记中,作者必然会强调这一点。她走着走着,转过几个弯后停下脚步。林立的树木忽然不见了,视野也跟着变得开阔起来。此时眼前出现了一片充满甘甜芳香的青草地,以及伫立在草地深处的一座双层木结构建筑。这是一处雅致的山庄。接着,她看到山庄入口前有一位身姿纤细优美的年轻女子。
希尔德缓步前行,小心地不贸然闯进女主人的视线。
“您就是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吧?”
“您是……”
“我叫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现在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秘书官。不知能否有幸占用您一些时间?”
一双深邃的碧眼静静地凝视着希尔德。希尔德虽然没有理由胆怯,体内却不由自主地生出近乎畏缩的紧张。她觉出对方并不是可以与之虚伪或使诈的人,虽说她原本就无意玩弄这些手段。
“肯拉特。”
一名少年应声走出山庄。在傍晚那逐渐微弱的阳光下,他的金发在色调上与安妮罗杰的有些微妙的差异。他看上去顶多只有十四岁。
“您叫我吗,安妮罗杰夫人?”
“有客人来访,要好好招待。请你带这位司机先生去餐厅用晚餐。”
“是,安妮罗杰夫人。”
士官带着惶恐又期待的表情随少年一同走开。然后,安妮罗杰将年轻的客人引入古色古香的客厅,那里设有暖炉,空间虽小,但布置得雅致舒适。
“伯爵夫人,那孩子是不是摩德尔子爵家的……”
“是的,是摩德尔家族的一员。”
希尔德知道那是与莱因哈特敌对的贵族世家。不知在怎样的因缘际会之下,安妮罗杰成了这个少年的担保人。
夏至已近,昼长夜短。此时的窗外,夕阳已经开始西沉。一条从空中落下的亮光,在远处山毛榉树林的斜上方织成金色的光带。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光带逐渐从斜面的边缘下滑,不久消失。原本碧蓝的天空颜色变得越来越浓,令人不由自主生出怯意,最后终于无法分辨天空与黝黑森林的界线。当星星冰冷的光芒开始点缀天空时,人们不禁真实地感到自己和宇宙之间仅仅隔着一层大气的薄膜。希尔德想起某个人说过的一句话——白昼的天空属于大地,夜晚的天空则是宇宙的一部分。而安妮罗杰的弟弟,此时正准备展开一场战争,与星海彼端的敌人交战,将其消灭……
暖炉中的火焰正熊熊燃烧。佛洛依丁山地的春夏两季,据说要比帝都中心街市迟来两个月,而秋冬则早到两个月。随着暮色渐深,凉意一点点转成寒意,燃烧的温暖火焰为人们抵御寒冷,使人类的精神与肉体卸下厚重的外衣。希尔德舒适地坐在沙发上,虽小心注意着避免失礼,仍然不禁轻声发出满足的叹息。但悠闲的生活对她来说,却是一种不被允许的奢侈。
待她说明来意,美丽的女主人从容优雅地侧了侧头。
“弟弟要替我加派护卫吗?”
“是的,罗严克拉姆公爵担心伯爵夫人成为恐怖主义行动的对象。其实公爵真正希望的是您能回去与他同住,但怕您不会同意,所以希望至少能得到夫人的允许,在山庄外围增设警备。”
希尔德说完,静待安妮罗杰的反应。
安妮罗杰沉默着,安静得异乎寻常。希尔德知道不会立即得到回答,并没有愚蠢地催促。
莱因哈特将这件事委托给希尔德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与一个强大独裁者的身份并不相称,而像是一个唯恐令自己优雅的姐姐哀伤的少年。他说:“本想自己去看望姐姐的,可是姐姐恐怕不会见我,所以只好拜托你了。”
创造了今日世界的人,竟然是这位女子!
希尔德不禁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支配。这位严谨有礼、看似初春暖阳的美丽女子,竟是现代历史的起源。从十二年前,先帝佛瑞德李希四世将她纳入后宫开始,历史便不再停滞,而是波涛汹涌地急速变幻。后代的历史学家大概会这么说:高登巴姆王朝决定性的衰亡,全起因于这位美丽的女子。如果没有这位姐姐,可能就没有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急遽的出人头地。毕竟人类不可能依照个人的意志来左右历史和世界。风将花粉吹送到荒地,孕育出新生花朵,虽不是有意为之,但事实上的确是风的功劳。
不久,希尔德终于得到一个平静的回答。
“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请护卫来保护我,伯爵小姐。”
这样的回答,也早在希尔德乃至莱因哈特的预料中。受年轻的帝国宰相托付的希尔德只好开始游说。
“伯爵夫人,您既有必要,也有资格这么做,至少罗严克拉姆公爵是这样想的。他们会尽量不妨碍您平静的生活,请您至少允许为山庄增配护卫,可以吗?”
安妮罗杰那线条形状漂亮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带着寂寞阴影的微笑。
“让我来告诉你一些陈年往事吧……十二年前,我和莱因哈特的父亲耗尽了仅有的资产后,终于放弃原有的房产,搬到平民区的一栋小房子里。表面看来,我们似乎失去了一切,但事实上却得到了一些新的东西。莱因哈特生平第一个朋友,是个有燃烧的火焰般的红发和爽朗笑容、身材高挑的少年。我曾对那位少年说:齐格,要和弟弟做好朋友……”
暖炉里燃烧的火焰迸裂开来,发出尖锐的声响。橘色的火苗跳动着,摇曳着诉说者和听者的身影。通过美丽女主人的描述,十二年前帝都平民区一隅的朴实景象仿佛展现在希尔德眼前——那时,这位女子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她对少年露出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干净微笑。少年幼小的脸庞,一定像他那火焰般的红发一样灿烂无比。而另一位仿佛隐翼天使般的少年见到这一幕,便牵起红发朋友的手,用满怀信心的声音说道:走吧,你要永远和我一起走……
“红发少年一直都守着这个承诺。不,岂止是这样,他所做的甚至超过了我的期盼,此外任何人都无法做到。是我夺走了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的性命、人生和所有的一切。他已经长眠九泉了,我却还活在这人世间。”
“……”
“我是个罪孽深重的女子……”
希尔德无言以对。
这或许是聪明的伯爵小姐有生以来第一次穷于言辞。让她有这种体验的不是精于巧辩的外交官,不是阴险毒辣的谋士,也不是严肃的检察官。尽管她为此困惑,但并不感到狼狈或羞耻,因为这不是输在策略或口才的优劣上。
“格里华德伯爵夫人,请恕我冒昧。万一您真的受害于旧贵族派的恐怖行动,天上的吉尔菲艾斯提督难道会高兴吗?”
若是平时,希尔德大概会认为这种论调过于拙劣,不屑于使用。她不喜欢不靠理性而诉诸感情的做法。但在目前的情况下,这却是通向目标的唯一的路。
“而且,请您不要仅仅考虑逝者,还望您体谅一下活着的人。伯爵夫人,如果您不予理睬,罗严克拉姆公爵恐怕……吉尔菲艾斯提督离开的年纪诚然太早,但如果罗严克拉姆公爵的精神现在就呈现衰亡的话,您不觉得也太早了吗?”
女主人白瓷般的脸庞上,除了映照的火焰之外,仿佛还摇动着什么。
“您是说我抛弃了弟弟吗?”
“罗严克拉姆公爵希望能为您尽些责任。如果您能接受他的请求,他可能会觉得自己的存在对姐姐来说仍然是必要的。这一点不仅对罗严克拉姆公爵个人,对更多的人来说都非常重要。”
安妮罗杰无意间将视线移向了暖炉,但并没有看那跳动的火焰。
“您说的更多的人中,是不是也包含您自己呢,伯爵小姐?”
“是的,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但重要的是更大范围内的人们——银河帝国几百亿民众怎能指望一个精神上陷入虚无的统治者?”
“……”
“我再次向您保证,此举绝对不会扰乱您平静的生活。无论如何,请您让罗严克拉姆公爵,不,应该说让莱因哈特大人如愿吧。他能立志,完全是因为姐姐的缘故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静静流过。
“我应该感谢您,伯爵小姐。您为我弟弟设想得如此周到,谢谢。”
女主人将视线移回希尔德身上,露出了微笑。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一切请您斟酌行事。我还是不打算走出这个山庄,至于其他事情,只要您觉得好,就请自便。”
“谢谢您,格里华德伯爵夫人。”
这是希尔德的肺腑之言。安妮罗杰也许只是为了避免麻烦,但比起被冷漠地拒绝,这个结果实在是好多了。
“以后请叫我安妮罗杰吧。”
“好的,那么也请直呼我希尔德。”
就这样,希尔德和士官当晚成了留宿山庄的客人。当希尔德来到楼上的客房时,送茶的少年肯拉特在接受她的道谢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了:
“能不能请教您一个问题?”
“当然,请说。”
“能不能不来打扰安妮罗杰夫人呢?夫人只希望平静地生活……这里除了我,还有好几个人在服侍,绝对可以保证她的安全。”
少年眼中洋溢着正义感、愤怒和疑问,希尔德看着他,不禁心生好感。少年的心还没有受到岁月的侵蚀,从未怀疑过所坚信的理念,勇气中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
“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妨碍安妮罗杰夫人的生活。护卫不会进入山庄,也不会侵犯你的工作领域。所以请你明白,除了你,还有人也希望为安妮罗杰夫人的平安尽力。”
肯拉特默然地行礼退出。希尔德用手指撩动短短的金发,环顾室内的陈设。与楼下的客厅一样,房间的面积并不大,但是布置中处处可见主人的细致用心。手工做的软靠垫和桌巾让人想到女主人那温柔灵巧的手指。希尔德心头袭来一阵复杂的滋味,将窗户打开,眺望夜空。
与其说满天星斗,毋宁说是天空的狭窄使星星相互拥靠,微弱的星光被强大的星光掩盖,怎么也无法投射到地面上。
人的世界和历史也是如此吧,希尔德想。她不禁苦笑起来,也觉得这样的感想太陈腐。但此时此地,有种气氛令人依依不舍,它温暖地将人包围起来,招来和善的睡神的爱抚。希尔德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关上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