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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帝国历四八九年,寒冬的余威仍然张牙舞爪地盘踞不去,风和日丽的春意迟迟未见踪迹。但时日一到,春意立即滋生,驱走寒冬,帝都奥丁的大街上很快缀满了鲜花。随着季节流逝,花朵开始凋零,浓郁的新绿涂满了人们的视野,微风吹来阵阵初夏的气息,透过薄薄的衣衫,人们的肌肤也跟着活跃起来。
六月中旬,银河帝国首都奥丁所处的北半球中纬度地带,正是温度与湿度适中、最为舒适的季节。但是这一天却异常闷热,云层快速地涌动,放学的孩子们好像受到什么催促似的,从原野向家中飞奔而去。
银河帝国宰相府是一栋灰白色的石造建筑,就建筑而言,象征性的权威感胜于实用功能。当然,这并不是为了现今的主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建造的。在他之前,有好几个皇族和显贵也曾入主这栋建筑,以皇帝代理人的身份对数以千计的恒星世界行使行政权。莱因哈特在这栋建筑的历代主人当中,是年纪最轻却最强大的一位。以前的帝国宰相均由皇帝任命,他却要求皇帝任命自己为宰相。
在庄重、昏暗而封闭的建筑中,一位妙龄女子用有节奏感的步调行走着。她身着男式服装,暗色调的金发剪得很短,乍一看像是一位美少年,但脸上化着淡淡的妆,领口处微微露出橘色领巾,似乎证明着她是一位女子。
帝国宰相首席秘书官希尔德,即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来到莱因哈特办公室的门前。卫兵对她行礼,恭敬地将门打开。希尔德已经树立起让警卫无条件地对她毕恭毕敬的威严了。
希尔德简单地道谢,进入宽阔的办公室,视线搜寻着建筑的主人莱因哈特。这位身为帝国宰相,同时也是帝国军最高司令官的俊美青年正伫立在窗边向外眺望,此时闻声回过头来,华美的金发也随之飘动。身为军人的他穿着黑色为底、各处缀以银色的华丽军服,衬托着那年轻的身躯。
“是否打扰到您了,宰相阁下?”
“哦,没关系。有什么事吗,玛林道夫小姐?”
“宪兵总监克斯拉上将请求谒见,说是有紧急情况。”
“哦?克斯拉这么着急?”
宪兵总监兼帝都防卫司令官伍尔利·克斯拉当然不是尽善尽美的人物,但帝国宰相和秘书官都知道,他至少不是会表现出不必要的焦虑或狼狈的角色。克斯拉如此焦急,必定有他的理由。
“好,带他进来。”
庞大帝国实质上的独裁者,一边用雕刻家般的纤细手指拨开落到额前的金发,一边对希尔德说道。他从不曾回避伴随着地位产生的责任,这是连他的敌对者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希尔德正要转身,窗外忽然泛起一片微微的亮光。厚厚的云层在低空徘徊,云层中散发出别样的白色光芒。
“要打雷了吗……”
“气象局报告说大气层的状态不稳定,可能有雷雨。”
远方的空气因摩擦产生放电现象,隐隐的雷声传到两人的耳中。那声音逐渐升高,显得更为粗暴。终于,一记光锤打入视野,雨滴开始密集地落在玻璃窗上。
伍尔利·克斯拉比年轻的主君略矮,身材稍为宽大,一副身经百战的军人的精悍相貌。但不知为何,那褐色头发的鬓角竟已泛白,眉毛当中也混杂着一些白丝。对刚刚三十过半的年龄而言,令人感觉不太相称。
“罗严克拉姆公爵,在阁下繁忙之际前来打扰,实感惶恐。属下接到消息,说前些日子有两名大贵族派的余党潜回帝都,故前来报告。”
年轻的主君站在窗边,回头注视着部下。
“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克斯拉?”
“事实上,是有人告密……”
“告密?”
年轻帝国宰相的声音中含着不悦。如果有与“背叛”一样能用腐臭来毒害他的精神花园的害虫,这害虫的名字就是“告密”。他承认告密有时的确有重要价值,但无论如何,他对这种行为无法产生欢迎或鼓励之感。
银白色的闪光在空中蜿蜒穿行,雷声炸响,寂静如易碎的陶器般被击碎,在莱因哈特等人的耳膜中留下不悦的残响。尾音还未消失,莱因哈特好像忽然改变了主意,催促宪兵总监继续讲下去。
于是,克斯拉用指尖操作掌中的一只小盒子,与年轻的帝国宰相视线等高处,浮现出一幅小小的立体影像。那是一名年轻男子,虽称不上美男子,却让人感觉品性与家世良好,眼角和嘴边洋溢的微笑中没有一丝阴影。
“此人是兰斯贝尔克伯爵,名叫亚佛瑞特,现年二十六岁,是去年参加利普休达特盟约的众多贵族中的一员,战败之后亡命费沙。”
莱因哈特默默点头,在他的记忆当中,这个名字和面孔还十分清晰。以前在庆典和宴会中见过他几次,没有什么不好的印象。那是一个虽不见得有用,但也无害的人物。如果他生在高登巴姆王朝的安定期,大概会热衷不入流的诗歌或小说,成为一个有教养的文学爱好者,终其一生也无甚大错。但说到在乱世中挣扎求存必需的才智,他就没有了。他参加反莱因哈特派的盟约,倒未必是由于憎恶,而是受传统价值观的影响,认为只有门阀贵族才是帝政的支柱。
接下来的影像是一名比亚佛瑞特稍微年长一些的男子,像是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宪兵总监解释说,这是大贵族联合军中的一位参谋休马哈上校。
雷欧波特·休马哈二十岁毕业于军官学校,十年后晋升为上校。他不是贵族出身,而且在后方服役的时间比在前方负责勤务更长,不像渥佛根·米达麦亚那样幸运,有许多机会缔造辉煌的战功。考虑到这些因素,他的擢升也算是罕有。他富有理性,有优秀的执行能力,而且根据需要既能独自行动,也能指挥集体行动,堪称“极其有用之人”。
这不是应该网罗到麾下的人才吗?莱因哈特想。自己那称得上“贪心”的人才募集网上居然出现漏洞,有了漏网之鱼,让莱因哈特颇为遗憾。他对物质的欲望十分淡薄,但在网罗人才方面却极为执着。特别是去年痛失红发挚友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之后,他虽然明知不可能,但也从未吝惜过努力,希望能弥补这个损失。
不过,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和休马哈舍弃了费沙这个安全的亡命之处,潜入帝国首都,到底是为了什么?
莱因哈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
“他们应该持有身份证,当然是使用假名。这证件应该是伪造的吧?”
宪兵总监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解释说,在入境检查时,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如果没有人告密,恐怕根本无法辨别他们的真实身份。他们的身份证是费沙自治政府发的真实证件,看来费沙与这件事显然有某种程度的关联。所以克斯拉前来谒见,请求宰相阁下做出政治上的判断。
莱因哈特说稍后再作指示。吩咐宪兵总监退下后,他将视线投向阴云密布的天空。
“帝国的历史学家将鲁道夫大帝的怒号比作雷鸣,你应该知道吧,玛林道夫伯爵小姐?”
“是的,我知道。”
“这真是个巧妙的比喻。”
希尔德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年轻的帝国宰相凝视窗外的优雅姿态。她感觉莱因哈特的语气与所说的内容并不一致,似乎带着嘲讽。
“打雷这种现象……”
莱因哈特开口了。在雷光闪过时,那俊秀的脸庞闪烁着白色的光辉。那一瞬间,他竟像是一尊用盐块砌成的雕像。
“简单说来只是一种能量的浪费。虽然有强大的光热和声响,但是狂乱粗暴,对别的事物并没有好处,用来形容鲁道夫倒也相称。”
希尔德微微张开那秀美的嘴唇,但一言未发,又合上了。她发现莱因哈特并不需要回答。
“而我不一样,我不会这样。”
希尔德感觉莱因哈特说这些话,一半是对他自己,一半是对着某位并不在场的人。
莱因哈特将视线转回室内,看了看年轻貌美的伯爵小姐,说道:“玛林道夫伯爵小姐,你意下如何?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有关兰斯贝尔克伯爵等人回到帝都的原因吗?”
“是,如果他乖乖待在费沙,作作那不怎么高明的诗文,倒可以平安度日,但他为何甘愿冒险回来呢?你有什么看法?”
“据我所知,兰斯贝尔克伯爵是一个绝对的浪漫主义者。”
这样的回答,似乎微妙地刺激了莱因哈特那并不丰富的幽默感,涟漪般的微笑在他的嘴角荡漾开来。
“我对你的看法并无异议,但我从蹩脚诗人回归故乡这件事中找寻不出什么浪漫。如果过了数十年,上了年纪,有此举动还可以理解,但内乱距今还不足一年时间……”
“如您所言。兰斯贝尔克伯爵回来的理由应该更深刻,而且有值得他冒险的价值。”
“那究竟是什么?”
显而易见,莱因哈特很乐于与聪明的伯爵小姐如此一问一答。这并不是男女之间的对话,而是智力对等者之间私下里的讨论。他希望借此能产生一种刺激思考与活力的强烈的香料。
“如历史所示,最能使一个行动派的浪漫主义者激动振奋的,便是对强者实施恐怖主义行动。兰斯贝尔克伯爵是为了戏剧性地满足他那单纯的忠诚心与使命感,才会铤而走险潜入帝都。”
希尔德优雅地回应。她深知直到去年,这还是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无法为他人取代的存在价值的一部分。
“恐怖主义?暗杀我?”
“不,恐怕不是。”
“为什么?”
面对饶有兴味的莱因哈特,希尔德解释道,暗杀虽然可以了结过去,却不能构筑未来。如果莱因哈特遭到暗杀,那么由何人来继承他的地位、接掌他的权力呢?去年,集结于利普休达特盟约之下的贵族败亡,原因之一便是盟主布朗胥百克公爵与副盟主立典亥姆侯爵在打倒莱因哈特后的权力瓜分上存在分歧。正如克斯拉上将的推测,兰斯贝尔克伯爵等人的潜入必定与费沙有关。而至少在现阶段,费沙并不欢迎由于莱因哈特之死导致的统一权力瓦解,以及社会和经济的混乱。
“依我之见,如果是费沙在幕后唆使恐怖行动,那应该不是暗杀,很可能是企图挟持要人。”
“那么,对象是谁?”
“我认为有三个人。”
“其中一个当然就是我了,另外两个呢?”
伯爵小姐直视那冰蓝色的眼眸,答道:
“一位是阁下的姐姐,格里华德伯爵夫人。”
希尔德的话音未落,莱因哈特脸上的从容之色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汹涌奔腾的怒气。这急剧的变化甚至令人产生错觉,仿佛有人强行掐掉了中间几秒钟的时间。
“如果那混账的蹩脚诗人胆敢危害姐姐,我会用人类无法想象的残酷手段杀死他!我要叫他后悔带着痛觉来到这个世上!”
希尔德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阻止莱因哈特将这个可怕的誓言变成现实。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如果真的陷入这不法的诱惑,必定会制造出一个脱离常规的复仇者。
“罗严克拉姆公爵,我刚才所言考虑不周,请您恕罪。阁下,令姐应不至于在此次行动中遭到挟持。”
“为何如此断言?”
“因为挟持一名女子做人质,从根本上违反了兰斯贝尔克伯爵的理念。正如我方才所言,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对他来说,挟持一名柔弱的女子必定会遭人指摘,他宁可选择更难实行的途径。”
“的确,兰斯贝尔克伯爵——那个蹩脚诗人或许会这样。但如你所言,这件事费沙也牵扯在内,他们难道不会穷尽权术之能事?费沙人是十足的现实主义者,很可能强迫兰斯贝尔克伯爵采取事半功倍的手段。”
一旦事情涉及姐姐——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安妮罗杰,莱因哈特的感性总是战胜理性。只要这个心灵上的圣域或者说弱点存在,莱因哈特便始终与鲁道夫大帝这样的“钢铁巨人”有一线之隔。
“罗严克拉姆公爵,在我假设的三位挟持对象中,首先将阁下排除。即使实施行动的兰斯贝尔克伯爵有意为之,在背后操纵的费沙也不会同意。接下来,再将格里华德伯爵夫人排除,因为兰斯贝尔克伯爵不会接受这样的做法。所以,最后能满足计划者与执行者双方条件的,我想只有第三位——”
“谁?”
“现在头戴至尊之冠的人。”
莱因哈特并未表现出多少惊愕,大概他也有相同的推论。但话出口的时候,他强调了自己的意外之感。
“那么,你认为那个蹩脚诗人要挟持皇帝?”
“对兰斯贝尔克伯爵来说,这不是挟持,而是从敌人手中救出幼小的主君,是忠臣的行为。他不但不会有任何排斥,还会欣喜地去执行。”
“对那蹩脚诗人而言,这样的确不错。但是对另一个当事者而言呢?挟持皇帝对费沙有何好处?”
“这一点目前还不清楚,但至少对费沙没有害处,您说呢?”
“……的确如你所言。”
莱因哈特点点头,认同希尔德的推论。她充分把握了费沙的功利思想和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的性格,整个推论令人感觉无懈可击。
“又是费沙的黑狐在搞鬼!这家伙绝对不会自己现身,总是躲在幕后吹笛子。这次受指使的蹩脚诗人,倒是个不错的傀儡。”
莱因哈特极为不悦地低语。他对这个傀儡般的蹩脚诗人并不同情,但对于费沙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也不至于宽宏大量到愿意祝他成功。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我认为来密告蹩脚诗人等人潜入的家伙,应该是费沙的工作人员,你说呢?”
“是的,我认为阁下的看法非常正确。”
那一瞬间,希尔德或许期待着莱因哈特露出微笑,但年轻俊美的帝国宰相那冰蓝色的眼眸却再次转向窗外,神情肃然得近乎严苛,循着思考的轨迹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