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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皇帝万岁!”

1

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〇年五月五日二十二时四十分,前后历经十二天的巴米利恩星域会战结束了。帝国军参战的舰艇有两万六千九百四十艘,总兵力为三百二十二万三千一百名;被完全破坏的舰艇有一万四千八百二十艘,遭受损伤的舰艇有八千六百六十艘,损伤率达百分之八十七点二;战死者有一百五十九万四千四百名,负伤者有七十五万三千七百名,死伤率达百分之七十三。同盟军参战的舰艇有一万六千四百二十艘,总兵力为一百九十万七千六百名;被完全破坏的舰艇有七千一百四十艘,遭受损害的舰艇有六千两百六十艘,损伤率达百分之八十一点六;战死者有八十九万八千两百名,负伤者有五十万六千九百名,伤亡率达百分之七十三点七。

关于这场会战的胜利者到底是帝国军还是同盟军,战史学家有见解分歧,无法统一。双方的死伤率都超过七成,这种情形已超出军事上的常识了。以百分之零点几的细微数字来决定胜败实在没有意义。那么,这场会战难道是“平手”?

主张同盟军胜利的人阐述了以下理由:

“在巴米利恩会战中,同盟军总司令官杨威利的战术指挥一直凌驾于帝国军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之上。在开始阶段,两者平分秋色,罗严克拉姆公爵的纵深阵看来似乎奏效了。但是阵法一旦失利,战事的主导权就始终握在杨手中。如果不是屈从于敌人胁迫的政府强制下令停战,历史应该会明白地记载着杨是最终的胜利者。”

另一方面,主张帝国军胜利的人提出这样的反驳:

“在巴米利恩的战斗,只是在征服自由行星同盟与统一全宇宙的目的之下,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构想并展开的宏大战略中的一个小战局。将敌人的主力牵制在战场上,以别动兵力直冲敌人的首都,使其降伏,这种手段是自古以来的优秀战法,完全不必感到羞耻。帝国军达到了战争的目的,而同盟军的阻拦失败了。到底是谁获胜,只要排除无谓的军事浪漫主义正视结果,答案不言自明。”

此外,还有想夸示自己公正的人。

“在战场上,同盟军是胜利者;在战场外,帝国军赢了。”

“在战略上,帝国军是胜利者;在战术上,同盟军赢了。”

各式各样的观点被提出来,但是无论持哪种观点,都必须意识到有具有同等说服力的反论存在。这次会战使后世产生了无数的著作,也为许多战史学家挣得每日的口粮。

而当事者的心境又如何呢?很明显,双方的最高指挥官都不认为自己是胜利者。莱因哈特无法轻易地从“我没有胜,胜利是偷来的”这种自我厌恶中解脱。另一方面,从杨重视战略胜利远胜于战术胜利的军事思想来看,他一点都不确信自己胜利。或许世人对他们的评价是过高了些,但两人对对方成功一面的评价比任何人都高,甚至让他们自己体会到了自卑的意味。

帝国军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与同盟军伊谢尔伦要塞驻留舰队司令官杨威利元帅正式会面,是在停战生效后刚好二十四小时,也就是五月六日二十三时。

在此期间,双方又各自做了什么事呢?那便是人类超越食欲和性欲的最大欲望——睡觉。在历经十二天的殊死战斗当中,虽然也有战斗转缓的状态,有轮班休息和睡坦克床的时间,但根本不能让碎裂的神经获得全面的休息。现在好不容易从“暂时的睡眠通向永远安眠”的恐惧中解脱,帝国的英雄和同盟的智将都在睡眠导入剂的帮助下享受了深沉的睡眠。

在此期间,“黑色枪骑兵”舰队司令官毕典菲尔特以及法伦海特、瓦列、舒坦梅兹、雷内肯普等没赶上战斗的帝国军将领都赶来了。接获已经停战的报告,他们一方面感到羞愧,一方面又为没有满足战斗欲而烦恼,但是仍然做了必要的处理。

五月六日十九时,杨威利在自己的床上不情愿地被睡眠之神释放出来。此时,他已经被四万艘毫发无伤的帝国军舰艇包围。杨一边感慨地看着四周那重叠交织的光点群,一边冲澡、洗脸、整理仪容。

“被四万艘敌舰包围着喝红茶,实在是很别致。”

杨悠闲地用红茶冒上来的热气蒸着脸。尤里安冲泡的西隆红茶有一种久违的甘香。餐桌边只到了他和尤里安、菲列特利加、卡介伦、先寇布五人。要是没有帝国军忽然用炮火杀戮的不安,餐桌上甚至有一种家庭聚会的气氛。尽管如此,杨的大胆——甚至该说是迟钝——实在令人叹服。另外四个人一直凝视着司令官的脸庞。

这个时候,梅尔卡兹指挥的六十艘舰艇已经离开战场,逃过帝国军的眼睛和手心消失了。六十艘船舰中有西瓦、卡山卓、尤里西斯等战舰八艘,宇宙母舰四艘,巡航舰九艘,驱逐舰十五艘,武装运输舰二十二艘,工作舰两艘。事实上这些舰艇毫发无损,但由于篡改了资料,这些舰艇都“已经在战场上完全损毁了”。搭乘的作战人员和战斗艇操作员总计一万一千八百二十名,以林兹上校、舒奈德中校、波布兰中校等人为骨干,当然他们在记录中都是战死者。

2

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内充满了庄重优美的绝妙调和感,当然,这种布置是在不损害军舰机能的前提下进行的。杨就像乡巴佬进城一般,率直地把感叹的眼光投向四周。

“那就是杨威利?”

四周此起彼落的声浪闯进杨的耳中。是不是很失望呢?杨不禁为他们惋惜,仿佛他们议论的对象并不是自己。他不是像莱因哈特那样风华绝代的俊美贵公子,也不像以前战死在他手里的卡尔·古斯塔夫·坎普一般有魁伟的体形,更不是冷酷锐利的类型,当然也不是穷酸的小农之相。或许在有的人看来,他多少有一点帅气——譬如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总体上看,他就像一个眼看着就可以爬上副教授宝座,却由于政治才干比学识差得远,只能停留在讲师职位的年轻学者。乍看之下他大约二十七八岁,本来是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但是由于连日来的战斗掉了些肉,显得有些瘦削。杂乱的头发从贝雷军帽下方露出来,怎么看都不像军人。总之,他的外表绝不如他缔造的战绩那般能给人强烈的印象。

一位砂色头发、砂色眼珠的高大年轻军官迎面前来,对着杨行了礼。

“下官是奈特哈尔·缪拉。得以一见同盟军的最高智将杨阁下,实乃下官之荣幸。”

“哪里……彼此彼此……”

杨一面回礼,一面说了句毫无新意的客套话。当然除此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好回答的。

面对着杨,缪拉似乎生出某种“必须放弃败北感和敌对心”的感觉。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调整好心情了,原本就对杨的功勋充满敬意的他,砂色的瞳孔深处闪现出不再怀有芥蒂的微笑。

“如果阁下和我们生在银河系的同一边,我一定要在您麾下学习用兵之术。事与愿违,真是遗憾。”

杨也露出了自然而温和的表情。

“不敢当。我也很希望你能生在我们这一边。如果这样,我现在就能躺在家中舒舒服服地睡觉了。”

这不是客套,而是杨的真心话。如果同盟军中有缪拉这种有才能又勇敢的舰队指挥官,杨的辛苦应该可以减轻一大半。

缪拉笑了笑说:“真是天不从人愿哪。”

在缪拉的带领下,杨来到了莱因哈特的房间。门前站着一个黄玉色眼珠的年轻军官,默默地敬礼后,他打开了门让客人进去。这个人就是亲卫队长奇斯里上校。

于是,单手拿着脱下的黑色贝雷帽的杨威利,便和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直接会面了。

强大独裁者的房间并没有极尽奢华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主人过分华丽的特质掩盖了一切。当金发的年轻人从对面的沙发上站起来时,杨甚至奇妙地感觉自己竟听不到音乐声了。杨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下看见了这个独占历史和美神宠爱的年轻人。以黑色为基调、各处配上银色的帝国军军服,从来没有这么美轮美奂地映现在他眼中。

杨从瞬间失去自我的状况下回到现实,一举手敬礼,前额缺少修整的丰沛黑发便散落下来,遮住了眼睛。他慌忙将头发拢上去,尽量恭敬地重新行了一个礼,莱因哈特也优美地回了礼。随后他越过杨的肩膀,对奇斯里点头示意。门在杨的背后关上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莱因哈特秀丽的嘴唇露出微笑。

“很久以来,我就一直想见你一面。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不胜荣幸。”

又一个缺乏创意的回答,他并不想和这个金发的年轻人在辩才上一较长短。他应莱因哈特的邀请坐到沙发上,重新戴上贝雷帽。他的头发常常让人觉得有些杂乱。幼校学生模样的少年打开门,送来了银质咖啡杯。不久,香醇的热气便在大理石桌上飘散开来。少年对主君投去憧憬的目光,对客人则投来好奇的视线,然后退下去。莱因哈特用流畅的动作拿起杯子。

“我和你有各种因缘。三年前的亚斯提星域会战,你还记得吗?”

“我接到阁下的通信,上面说愿康健至再战之日。托你的福,虽然厄运频繁,仍得以苟活至今。”

“我却没有接到你的回信。”

莱因哈特笑了。杨也受他的影响,浮出了笑容。

“失礼之极,非常抱歉。”

“我并不是要跟你讨回这个债……”

莱因哈特收起笑容,安静地把杯子放回碟内。

“怎么样?要不要来我这边?听说你已被授予元帅的称号,我也可以给你帝国元帅的称号。这个称号在我们这边,应该更有实质性的意义。”

事后,杨曾自问,如果不是事先大胆假设过这种情形,并且准备好答案的话,自己究竟能不能耐得住这个劝诱呢?

“这是我担待不起的光荣,恕难接受。”

“为什么?”

莱因哈特没有显示出多少惊讶,但这样问是理所当然的。

“我恐怕帮不上阁下的忙……”

“是谦虚,还是你想说我欠缺主君的魅力?”

“我并无此意。”

杨微微加强了语气,他在想该怎么说明才不会伤害金发的年轻人。令人惊讶的是,他并不是怕触怒独裁者,而是拒绝这种亲切的邀请令他有罪恶感。

“如果我生在帝国,就算阁下不来邀请,我也一定会投效阁下麾下。但是,我是喝着和帝国人不同的水长大的。我听说喝了不习惯的水会伤害身体。”

似乎连自己都觉得这个比喻太蠢了,杨为了争取时间,端起咖啡往嘴边送。连对红茶情有独衷的杨也知道,这杯黑色的液体中有最好的咖啡豆和最好的煮制技巧。莱因哈特似乎并没有因为被拒绝感到愤怒,他也拿起咖啡杯。

“我认为那些水未必适合你。和你伟大的功勋相较,你得到的回报太少,而受的掣肘不是太多了吗?”

只要能拿到退休金就好了——杨当然不能这么说,所以他只得板起脸来,厚颜地回答:“我自己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回报,而且我喜欢这种水的味道。”

“你的忠心只是针对民主主义,是吧?”

“嗯,唔……”

杨淡淡地回答。莱因哈特放下杯子,开始认真地讨论。

“民主主义有这么好吗?银河联邦的民主共和政治不是也产生了鲁道夫·冯·高登巴姆这样丑陋的畸形儿?”

“……”

“而且,把你挚爱的——我是这么想的——自由行星同盟卖到我手上的败类,就是由多数的同盟国民按照自己的意志选出来的元首。所谓的民主共和政治就是人民依照自由意志,来贬低自身制度与精神的政体?”

对方放言至此,杨不得不加以反驳。

“对不起,阁下的说法让我觉得像是因为火灾而否定了火的存在价值。”

“哦。”

莱因哈特撇了撇嘴,似乎连这种动作也不能破坏金发年轻人的优美。

“或许吧。那么,专制政治不也一样吗?我们不能因为偶尔出了一个暴君,就否定其拥有强大领导力的政治功劳呀!”

杨若有所思地望着对方。

“我可以否定。”

“如何否定?”

“因为损害人民的权力常常出于人民自身。换句话说,当人民把政权交付给鲁道夫·冯·高登巴姆,或者更微不足道的优布·特留尼西特这类人时,责任确实在人民自身,他们责无旁贷。而所谓专制政治之罪,最重要的就是人民可以把政治的害处归咎他人。与这种罪恶相比,一百位名君的善政自然就显得渺小多了。更何况像阁下您这样有智慧的君主是很难得的,考虑到这一点,功过自然明显了……”

莱因哈特似乎被打了个出其不意。

“我觉得你的主张大胆又新颖,不过又有极端之嫌,我一时也难以苟同。难道你是想借此来说服我?”

“不是……”

杨困惑地回答。事实上,他也的确很困惑。他完全无意说服或问倒莱因哈特。他习惯性地脱下贝雷帽,挠了挠过长的杂乱黑发,显得有些慌张。要对抗莱因哈特的优美举止固然很难,但眼前最重要的是沉着。

“我只是针对您的主张提出反驳。因为我在想,相对于一种正义,是不是相反的角度一定会存在另一种等质等量的正义?所以,只是提出来说说……”

“正义并不是绝对的,但也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的。这就是你的信念吗?”

讨厌“信念”这个说辞的杨补充道:

“这只是我的想法,宇宙中或许存在可以解答独一无二的真理的联立方程式,但那不是我触手可及的。”

“这么说来,我的手比你的更短。”

莱因哈特略带嘲讽地微笑。

“我不认为真理是必要的。自由地支配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要有这种力量就行了。反过来说,这也是一种可以不用听命于讨厌的家伙的力量。你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吗?你没有讨厌的人吗?”

“我讨厌的是只顾藏在安全的地方,然后赞美战争、强调爱国心,把别人推到战场上去,自己却在后方过着安乐生活的人。和这种人共同生活在一面旗帜下,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杨的口气已经超乎嘲讽,达到了辛辣的程度。莱因哈特趣味盎然地注视着对方。意识到他的视线,杨赶忙净了净嗓子。

“您不一样,您常站在阵前。恕我失言,这让我实在是感慨不已。”

“果然,只有这一点你认同我了。我很高兴。”

莱因哈特扬起音乐般悦耳的笑声。然而,杨却感觉他的表情忽然显得明朗了许多。

“我有一个朋友,当我们一起发誓要掌握宇宙的时候,同时也这样宣誓过——绝不学卑劣的大贵族的行径,一定要站在阵前作战,赢得胜利……”

莱因哈特虽然没说出名字,但杨却可以推测出来。那个朋友大概就是帮他从暗杀者手中捡回一条命,却牺牲了自身的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

“那时候,我随时随地都打算为这个朋友牺牲。”

莱因哈特一边用白皙的手指将落在额前的华丽金发往上拢,一边说道。或许他正把杨看作钢琴上的键盘,演奏着他的安魂曲。

“然而,事实上牺牲的总是他。我一直这样习惯性地、过分地依赖他,结果,他连生命都为我丢掉了……”

冰蓝色的瞳孔反射着灯光,他下了断言。

“如果那个朋友现在还活着,我面对的应该不是活着的你,而是你的尸首。”

杨没有回答,他知道金发的年轻人不需要他的回答。

莱因哈特轻轻地叹一口气,转移了话题。他似乎想把心拉回到现实世界来。

“刚才我从占领你们首都的我军指挥官那儿接到报告,大概是你的上司——宇宙舰队司令长官发布宣言。内容是说,军部的责任都由他承担,希望不要再问罪他人。”

杨不禁动容了。

“这种说法的确像是出自比克古司令官之口。不过,我恳求阁下,请您拒绝他这种要求。让长官一人担起责任的话,就显得我们太没价值了。”

“杨提督,我不是一个复仇者。即使是对帝国的贵族们,我也没有这样做过,但是,我认为与你们是势均力敌的对手。逮捕军事最高负责人——统合作战本部长下狱是不得已的事。但战火熄灭之后再为没有意义的事情流血,不是我喜欢的做法。”

这时,莱因哈特的表情中有一种高洁的自傲,杨完全相信他的话,自然地敬了一个礼。

“对了,如果我给你自由之身,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对于这个问题,杨一点都不需要犹豫。

“退役。”

瞬间,莱因哈特用那冰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年长他九岁的黑发提督。不知为什么,他竟体谅地点点头。

会面结束了。

在返回自己的旗舰休伯利安的太空梭上,杨不禁陷入了沉思。莱因哈特对民主共和政体的指责太尖锐了。

“依然自由意志,贬低自身的制度及精神的政体……”

地表上最硬的碳结晶——钻石的形成需要巨大的地质压力。同样,要孕育人类精神中最重要的东西——对抗权力及暴力,希求自由和解放的精神,不是也离不开强者的压抑这个条件吗?适合“自由”的环境难道只会使自由堕落?

杨不明白。世界上有太多事情不是他个人的智慧能断定的。出现解答的日子,究竟会不会到来呢?

3

踏上同盟首都海尼森土地的莱因哈特,接受了罗严塔尔、米达麦亚两提督及首席秘书官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的欢迎。尽管时值初夏,天上却飘着冰冷的毛毛雨,年轻人亮丽的金发沾满了水珠。

“皇帝莱因哈特万岁!”

五月十二日这一天,被动员护卫年轻独裁者的士兵本来有二十万人,但是放假的士兵为了看他们忠诚和崇拜的对象一眼,也纷纷跑出宿舍,狂热的欢呼声仿佛要撕开烟雨的薄幕。

“皇帝万岁!帝国万岁!”

那些自称为爱国者的人曾大喊“打倒帝国”。但现在,曾被反战主义者施暴的街角里,都充满了支持征服者的声浪。士兵们看见从地上车的窗户中挥手致意的金发年轻人的身影,欢呼声更加高亢,狂热气氛更浓,感动得痛哭流涕的人大概足以编成一个师团。为了他们崇拜的这位年轻人,已经有众多的人死去,今后也必然有更多的人为他而死,但现在他们完全不在乎这些了。

由于受到士兵们的欢迎,莱因哈特抵达一天前还是同盟最高评议会大楼的会场时,比预定的时间稍晚了一些。

关于此次远征该以什么样的形式结束,莱因哈特不仅汇集了军人的见解,也参考了随行的行政专家的意见。不能单纯地因为胜利了就不做变动,为了维持霸权,必须想出更有效率的方法。

“不能过度膨胀,我军的行动已经达到临界点。首先应该把力量全部投注到彻底掌握与费沙相连的这片区域上,待事情确定后,再完成支配同盟的工作。”

“目前,我们随时随地可以自费沙和伊谢尔伦两回廊进攻同盟领土。只要能确保这个军事方面的支配权,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上的统治权了。”

“而且,士兵们都希望在打了胜仗后赶快回国。长期的占领会加深他们的思乡情绪,还会引起他们对罗严克拉姆公爵的不满。”

“用强权支配一百三十亿对帝政充满敌意的人民并没有效率。何况同盟的财政和经济已经濒临崩溃,如果要将这些问题一并承揽下来,对这两年才因改革健全起来的帝国财政也是一项新的负担,恐怕不太理想。”

奥贝斯坦整理了这些意见,向莱因哈特报告。

“大多数的意见显示,现在使同盟在形式上完全灭亡,将其直接置于帝国的支配下,还为时尚早。我个人也赞同这个说法。”

装有义眼的总参谋长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但是,我认为应该采取使同盟的财政进一步恶化的方案。因为军事支出急速锐减后,财政自然会健全一些,所以没必要使他们成为第二个费沙。”

“当然。”

莱因哈特把报告书丢在桌上。这张桌子是同盟历代最高评议会议长使用的,是拟定对抗帝国政略和战略的历史证物……

五月二十五日,《巴拉特和约》签订。莱因哈特决定将完全吞并自由行星同盟领土一事延后,在民众的武装抵抗尚未成形之际,速回帝国本土。不过,这当然是在获得了足够的收获之后。就算莱因哈特再怎么拘泥于完全征服的形式,看过和约的条文,大概也很难不满足了。

一、银河帝国同意自由行星同盟继续保有名称与主权。

二、同盟把干达尔星系及位于两回廊出口周边的两个星系割让给帝国。

三、同盟同意帝国的军舰与民间船只在同盟领土内自由航行。

四、同盟每年支付帝国一万五千亿帝国马克作为安全保障税。

五、同盟可以拥有象征主权的军备,但必须放弃保有战舰与宇宙母舰的权利。同时,同盟在建设及修改军事设备之前,必须和帝国订立协议。

六、同盟制定国内法,禁止以妨碍与帝国友好及协调为目的的活动。

七、帝国在同盟首都海尼森设置高等事务官署,享有驻留警备军队的权利。

八、高等事务官代理帝国主权者(皇帝)和同盟政府谈判、制订协议,并具有旁听同盟政府各项会议的资格……

第八条以下的这些条文让双方确认了同盟已隶属帝国领土的事实。同盟元首优布·特留尼西特在帝国军士兵的重重包围下完成了签名盖章的工作,然后宣称自己担起战败的责任,引咎辞职。议长辞职,而国防委员长爱朗兹心力交瘁,成了半个废人,躺在病床上。苍白着脸的议会成员们邀请特留尼西特的政敌——前财政委员长姜·列贝罗代理元首之职。

列贝罗虽为事态的严重苦恼,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众人的请求。然而在这些条文公开后,列贝罗的朋友荷旺·路易如此评价道:

“就像脖子上套了绳索,只有脚尖还触到地上。列贝罗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其他高级官员没有他这么冷静,又不善于表达,都涌出了悲愤的泪水。两个半世纪前,亚雷·海尼森历尽艰难,完成充满苦难的一万光年长征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看今天同盟所受到的屈辱,而且是由国民的代表所下的毒导致的屈辱?

于是,便如人们想象的一般,民众的愤怒与憎恶从莱因哈特身上转向了接受屈辱和约的特留尼西特。

莱因哈特是在和约签订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十六日,从首席秘书官希尔德口中知道了特留尼西特要求会面的事情。他听到堪称“会呼吸的耻辱”的前议长的名字,白皙的脸上燃烧起厌恶的火焰。

“叫他滚!”

“但是……”

莱因哈特用倔强少年般的眼光瞪着希尔德。

“我是宇宙中具有最大权力的人,难道非得见这个我讨厌的人不可吗?”

“阁下……”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把他这种废物扔到复仇心旺盛的激进派人群中!我……”

“我了解您的心情,可是我们已经以罗严克拉姆公爵之名宣称不问罪最高负责人。也许这违背了您的心意,可是,如果违背了这一点,就会招来‘帝国不守誓,和约也不可信’的背信之名啊!”

莱因哈特激动得咋舌,一掌击在桌子上,汹涌的波涛在感情的水面翻腾。他把视线投向希尔德。

“那个家伙要求什么?”

“生命和财产的保障,以及在帝国本土的居留权。他还说如果能谋得一官半职,愿为阁下竭心尽力。”

独裁者端丽的嘴边浮起了厌恶的笑容。

“看来他是没脸和他出卖的国民一起生活了。只要在帝国领地内就可以受到我的庇护吗?好!我答应。既然答应了,就没有必要见他。叫他回去!”

希尔德知道莱因哈特不可能再作让步。正想退出,莱因哈特叫住了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决心似的说道:

“玛林道夫小姐,我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我知道你救了我的命,可是现在我却无法向你道谢——给我一点时间。”

希尔德不置可否。倒是金发年轻人不怎么巧妙的致谢方式,让她胸口不由得一阵翻腾。在冷酷无情的谋略家的面具下,他仍然有一张被温柔的姐姐安妮罗杰培育出的少年的面庞。

“哪里的话,我做得太过分了。阁下怎么斥责我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您这么说,反而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但是,既然您这么宽容,那就恕我多事,我有个请求——请您重重地酬谢米达麦亚与罗严塔尔提督。”

“嗯,我会的。”

莱因哈特轻轻地举起一只手,于是希尔德行了一个礼便退出去了。从房间退出去时,希尔德一面晃着短短的金发,一面回过头。莱因哈特支着脸颊陷入沉思的身影,映入她那急速缩小的视野中。

在甄选派遣到同盟首都海尼森任职的高等事务官时,莱因哈特考虑以罗严塔尔为候选者。高等事务官不单单是外交代表,同时必须监视同盟的国政,尽可能地保护帝国的最大利益,甚至必须面对各种反抗与抵抗,镇压武力叛乱。莱因哈特认为罗严塔尔的才干足以处理这些事务,但是总参谋长奥贝斯坦却持反对意见。他的理由是米达麦亚、罗严塔尔两员大将必须在本国统辖帝国军的实战部队。然而,在某个机会之下,奥贝斯坦把反对的真正理由说给了部下菲尔纳上校听。

“罗严塔尔是一只猛禽,把他放在远处太危险了。这个男人应该放在看得到的地方,还得用铁链锁着。”

但是也有人认为,这是后世人突发奇想。不管如何,莱因哈特还是把罗严塔尔从候选人中去掉了,将就任人选改为雷内肯普。罗严克拉姆独裁体制的基本原则是将军人的政治支配制度化,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让文官任此要职。但是理所当然,在雷内肯普麾下配属了许多文官——外交、财务及行政专家。

然而,奥贝斯坦也反对雷内肯普这个人选,理由当然和反对罗严塔尔不同。他的理由是雷内肯普太军人化,思路往往太僵直,何况又曾极不光彩地败在杨威利手下,因此对同盟的态度恐怕有欠弹性。听奥贝斯坦说完,莱因哈特笑了笑,回答道:

“雷内肯普失败的话就舍掉他。如果同盟也有责任,当然也要问罪。如此而已,没什么好烦恼的。”

奥贝斯坦行了一个礼,认同了主君的看法。这和占领费沙时的处置是相似的,但听到这一段话,奥贝斯坦对年轻主君的度量与才能不禁肃然起敬。

此外,莱因哈特任命舒坦梅兹为已成为帝国直辖领土的干达尔星系的基地司令官。本来高等事务官和驻留司令官应以一人兼任为佳,但那应该是日后完全征服同盟时的课题。

旧贵族派的流亡政权“银河帝国正统政府”是帝国军敌视的对象,他们自然伸出了弹压之手。军务尚书梅尔卡兹已经在巴米利恩战死——记录提交后,他的死也让帝国军的高官们肃然起敬。

“银河帝国正统政府”的首相雷姆夏特伯爵由弗恩,在私宅被罗严塔尔麾下的士兵包围后服毒自杀。金银妖瞳提督对雷姆夏特伯爵表示敬意,给了他自杀的时间。短暂的流亡政权从此消失了。

然而他们拥立的幼帝却踪影全无。搜查后,帝国军发现“正统政府”的军务次官,也就是把幼帝从帝国首都奥丁诱拐出来的劫匪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和八岁的男孩一起消失了。

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心急如焚,一面扩大搜查网,一面向莱因哈特报告。然而年轻的独裁者并没有斥责他们的过错。

“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去。该灭亡的时候不灭亡,这样的东西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都只能悲惨地腐朽。”

莱因哈特的声音除了冷漠,还包含着怜悯的微粒。

“如果梦想高登巴姆家族再兴的话,那还是永远躲在床下,不要看现实状况了。对这些人,我们又何必太认真?”

事实上,莱因哈特根本没时间和非现实的浪漫主义者的梦想打交道。他必须着手进行即位与加冕的准备,同时考虑在不久的将来完全吞并同盟领土,还要完成对他而言正变成既定事实的迁都费沙的计划。此外,新帝国建立后的人事也成了极重要的课题。新帝国是由皇帝亲政,所以不需要宰相。但内阁成员却是必需的,军队组织也必须改制。莱因哈特虽然接受了奥贝斯坦的忠告,一度下令搜查,但不久就把这件事扔进遗忘之井,盖上了盖子。

他们也没有给同盟的人们留下留恋过去、轻视未来的奢望。亚历山大·比克古辞去了公职,拖着一副衰老失意的身躯回到老妻身旁颐养心伤去了。

杨威利退役,长达十二年的不情愿的军人生活终于画上休止符——看起来是如此。取而代之的是安稳的退休生活,他预定在近期和一同退役的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结婚。他希望的生活模式似乎已经建立,但是为了获得这小小的幸福,却牺牲了多少生命啊,这种想法永远不会从他脑中消失。可是就算他遭遇不幸,也不能让那些战死者起死回生,所以,他虽然对帝国监视的耳目多少有些不快,但仍然和菲列特利加取得联络,设计着将来的生活蓝图,打算过普通人的生活。不过,他在组建家庭的构想力方面等于零,只能无条件地拥护菲列特利加谨慎的方案。

尤里安则偷偷进行着潜入位于帝国领土深处的地球的准备工作。从地球教的德古斯比主教那边听来的一点情报,加上背后支持特留尼西特议长、使其成功压制政变的地球教信徒确实存在,即使“到地球就可以了解一切”这句话有夸大之嫌,但尤里安仍然认为有充分调查的价值。

除此之外,就像尤里安以前对卡介伦所说的,他无意去打扰杨和菲列特利加的新婚生活。他知道夫妇二人也不把他当成干扰,但或许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尤里安才觉得至少应该在他们面前消失一年半载。在费沙的短暂生活多多少少使他成熟了一些,他希望借着这次旅程让自己再成熟些,然后再和他喜欢的这两个人见面。

黑肤圆眼的巨人路易·马逊少尉当然也开始做随尤里安前往地球的准备。按他的话说是“不能违背命运的安排”,但也没有人认为他是被迫走上不喜欢的命运之路。尽管还未被受理,但是尤里安和马逊已向军部提出辞呈,受不受理已是事不关己了。总之,自从马逊返回海尼森后,就一直跟杨和尤里安同行,一起住在银桥街的官舍中,甚至监视他们的帝国军士兵也打一开始就认定他是杨家的人。

杨耸着肩接受了马逊存在的事实。毫无疑问,他把保护尤里安的重大任务托付给了黑巨人。此外,杨对消失踪影的梅尔卡兹一行今后的去向也负有责任,他不可能当一个纯粹的隐居者。如果帝国军知道了这个事实,在重新建立起来的秩序中,杨的日子会变得更艰难。

当年的“顽童波利斯”,也就是波利斯·高尼夫和来自费沙的马利涅斯克事务长会面了。但他听到爱船贝流斯卡号的遭遇后,再也无法继续沉浸在乐天的气氛中。

当时,滞留在同盟的费沙人都聚集在失去法律依据的事务官办事处,彼此交换着不安的情绪与贫乏的情报。波利斯·高尼夫却从那里先赶到了杨威利的官舍。帝国军的士兵已经在门前警卫,杨处于被软禁的状态。高尼夫号称自己是杨独一无二的密友,再加上杨从门口走出来求情,他才得以成为杨家的客人。高尼夫和阔别六七年的老朋友会面,品着尤里安的红茶,同时也知悉了堂弟伊旺战死的消息。

“承蒙你大力帮助尤里安,多谢。贝流斯卡号,不,应该是从前的贝流斯卡号……你船上的朋友们也给了他许多方便……”

“是马利涅斯克的功劳,不用对我道谢,问题是我的船哪!同盟政府形同虚设,难道要我向帝国军投诉?”

“关于这一点,我来想想办法。”

杨毫不在意地许下承诺,意味深长地对老朋友笑了笑。

“现在,你是不是先听一听我的要求……”

随着杨回到首都的将领中,先寇布和亚典波罗强行提出辞呈退役了。卡介伦不但被驳回辞呈,还不得不接受代理后勤部长之职。费雪、姆莱、派特里契夫、卡尔先等人则在家中过着待命的日子。就这样,时间的影子在每个人头顶上一点一点地移动,却没人知道冬天会有多长或者多短。

4

太阳向着地平线倾斜,褪色的光芒在大气中微粒子的乱反射下,让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橙色的光波中。曾经约定给人类带来丰硕果实的大地仿佛也为化为不毛之身感到羞耻似的,向黑夜的羽翼寻求着庇佑。

这块镌刻着衰老与疲惫的土地,以前曾是“地球”这个行星的中心部位,是全宇宙的中枢。当然,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三十代前的事情了。

一个全身裹着黑衣的壮年男人踩着稳当但缓慢的步伐,走进一处古老的石头建筑中。他站到某扇门前,侍卫行礼,打开了门。室内充满了幽暗而混浊的光。比起先前那个男子,一个同时间斗争了更久的老人坐在羊皮上。

“总大主教阁下……”

男人恭恭敬敬地呼唤老人,对毫无反应的对方说道: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征服了自由行星同盟。”

听到这个消息,黑衣老人这才抬起头,用他那干巴巴的手招呼男人。门在男人背后关上了。

“那……之后呢?”

发出来的声音同样毫无生气。

“他没有逗留在征服地,据说让一个叫雷内肯普的人率领大军驻在当地负责监视,自己则回帝国本土了,离开时似乎带走了那个特留尼西特……”

“那个人也充分发挥效用了。那么就这样让他待在帝国,做篮子里腐败的苹果吗?”

“不,我们一年多前就在帝国那边安排了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我希望现在能再宽限一点时间。”

“听说他确实生了重病,你确定有用吗?”

“如果再维持半年,我们的目的就可以达成了。医生也派去了。男爵原本就忌妒罗严克拉姆的才能与健康,操纵起来并不困难。”

“好吧,就交给你了。费沙那边怎么样了?”

“哦,关于费沙方面,不能确定的要素太多了。”

男人的声音这才失去了自信,黄色的眼睛中泛着疑惑的光芒。总大主教又问道:“还没和鲁宾斯基联络上吗?”

“暂时联络上了,但是那个人的心深不见底……”

尽管知道没有人听,总大主教的部下仍然压低了声音,把身子往前探。他想对老人谈谈自己的疑惑。

“不单单是精神服从方面可疑,或许他有不顺从的野心,请阁下留神……”

“这件事我知道。”

老人显得很不在乎。

“只要是在我们手掌上跳舞,就不用介意他是以什么形式来跳。倒是那个不肖的德古斯比后来怎么了?”

“德古斯比确定已经死亡,但问题是他死前是不是泄露了秘密……”

祈望历史逆转的窃窃私语仍然继续着。他们的头顶上,无数缭乱的星光开始点缀夜空。

凯旋帝国的莱因哈特为了实质和形式上的需要,行动开始活跃,各种需要处理的事情都等着他的判断和决定。

他最先着手处理的事务,是出于私人的义务感和微微带着怯懦的满足感。对于姐姐安妮罗杰这个现在已拥有格里华德伯爵夫人称号的女子,他加赐了大公夫人的称号。对于故友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他赐予“大公”的称号,并用他的名字冠名制定勋赏。他最先做完这两件事时,奥贝斯坦不禁皱起了眉。

“这个处置会伤害谁吗?”

莱因哈特这么一说,他便无话可说了。

这两件事敲定之后,莱因哈特才为那些有才能的构想家和实务家改换精神之衣,制定人事、组织及各种制度。在军事方面,罗严塔尔、米达麦亚、奥贝斯坦均晋升为帝国元帅,奥贝斯坦兼任军务尚书。十名上将晋升为一级上将,最年轻的缪拉因在巴米利恩拯救莱因哈特于危急之时,居功最伟,在十名一级上将中名列首席。文官方面的人事也已排定,希尔德的父亲玛林道夫伯爵弗兰兹被推上国务尚书之位,欧根·李希特为财务尚书,卡尔·布拉格则为新设的民政尚书。

六月二十日,近一年前因身为出生八个月的女皇之父,从子爵三级跳到公爵的贝克尼兹家的主人尤尔肯·欧佛,一面饱受不安与怀疑的折磨,一面走进帝国宰相府。这个不到三十五岁、几乎把热情和财产全部投注到象牙工艺品的收集上、对政治与军事毫无兴趣的年轻贵族,从比他冷漠一万倍的奥贝斯坦手中拿到一张纸,那是女皇的退位宣言。接下来的一张纸上,女皇声明把帝位让给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接着,第三张纸又交到汗流浃背的年轻贵族手中,上面已有莱因哈特的签名,主旨是说莱因哈特将保障贝克尼兹家的爵位与财产,今后他每年会得到一百五十万帝国马克的退休金,直至女皇寿终。贝克尼兹公爵为了稳定心情,流出了许多汗水,甚至濡湿了昂贵的衣服。他用手帕擦着脸,拿过对方递出来的笔,以一岁八个月大的女皇的监护人身份,在两张文书上签了名。

自开国皇帝鲁道夫大帝以来,支配人类达四百九十年之久、把三十八人送上皇帝宝座的高登巴姆王朝寿终正寝了。

六月二十二日是新皇帝莱因哈特即位和加冕的日子。从这一天起,他就不再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而是莱因哈特皇帝陛下了。曾经从他身边夺走姐姐安妮罗杰的高登巴姆家族失去了一切,一身褴褛的悲惨身影隐入过去的尘埃中。

新无忧宫广阔的黑珍珠室挤满了数千名宣誓效忠新王朝的文武高官。然而,在人海中却没有莱因哈特最想要的两个人——没有和他一样拥有金黄色头发的面孔,也没有拥有像火焰般燃烧的红发的面孔。

“皇帝万岁”的欢呼声响彻整个大厅之时,莱因哈特拿起放在紫色绢布上的黄金帝冠,十分自然地戴到自己头上,动作之优雅无人可比。黄金帝冠和金黄色的头发融为一体,似乎在无言地昭告世人,这个青年在几世纪前就是正统的所有者。

罗严克拉姆王朝从此拉开了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