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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同盟首都海尼森土地的莱因哈特,接受了罗严塔尔、米达麦亚两提督及首席秘书官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的欢迎。尽管时值初夏,天上却飘着冰冷的毛毛雨,年轻人亮丽的金发沾满了水珠。

“皇帝莱因哈特万岁!”

五月十二日这一天,被动员护卫年轻独裁者的士兵本来有二十万人,但是放假的士兵为了看他们忠诚和崇拜的对象一眼,也纷纷跑出宿舍,狂热的欢呼声仿佛要撕开烟雨的薄幕。

“皇帝万岁!帝国万岁!”

那些自称为爱国者的人曾大喊“打倒帝国”。但现在,曾被反战主义者施暴的街角里,都充满了支持征服者的声浪。士兵们看见从地上车的窗户中挥手致意的金发年轻人的身影,欢呼声更加高亢,狂热气氛更浓,感动得痛哭流涕的人大概足以编成一个师团。为了他们崇拜的这位年轻人,已经有众多的人死去,今后也必然有更多的人为他而死,但现在他们完全不在乎这些了。

由于受到士兵们的欢迎,莱因哈特抵达一天前还是同盟最高评议会大楼的会场时,比预定的时间稍晚了一些。

关于此次远征该以什么样的形式结束,莱因哈特不仅汇集了军人的见解,也参考了随行的行政专家的意见。不能单纯地因为胜利了就不做变动,为了维持霸权,必须想出更有效率的方法。

“不能过度膨胀,我军的行动已经达到临界点。首先应该把力量全部投注到彻底掌握与费沙相连的这片区域上,待事情确定后,再完成支配同盟的工作。”

“目前,我们随时随地可以自费沙和伊谢尔伦两回廊进攻同盟领土。只要能确保这个军事方面的支配权,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上的统治权了。”

“而且,士兵们都希望在打了胜仗后赶快回国。长期的占领会加深他们的思乡情绪,还会引起他们对罗严克拉姆公爵的不满。”

“用强权支配一百三十亿对帝政充满敌意的人民并没有效率。何况同盟的财政和经济已经濒临崩溃,如果要将这些问题一并承揽下来,对这两年才因改革健全起来的帝国财政也是一项新的负担,恐怕不太理想。”

奥贝斯坦整理了这些意见,向莱因哈特报告。

“大多数的意见显示,现在使同盟在形式上完全灭亡,将其直接置于帝国的支配下,还为时尚早。我个人也赞同这个说法。”

装有义眼的总参谋长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但是,我认为应该采取使同盟的财政进一步恶化的方案。因为军事支出急速锐减后,财政自然会健全一些,所以没必要使他们成为第二个费沙。”

“当然。”

莱因哈特把报告书丢在桌上。这张桌子是同盟历代最高评议会议长使用的,是拟定对抗帝国政略和战略的历史证物……

五月二十五日,《巴拉特和约》签订。莱因哈特决定将完全吞并自由行星同盟领土一事延后,在民众的武装抵抗尚未成形之际,速回帝国本土。不过,这当然是在获得了足够的收获之后。就算莱因哈特再怎么拘泥于完全征服的形式,看过和约的条文,大概也很难不满足了。

一、银河帝国同意自由行星同盟继续保有名称与主权。

二、同盟把干达尔星系及位于两回廊出口周边的两个星系割让给帝国。

三、同盟同意帝国的军舰与民间船只在同盟领土内自由航行。

四、同盟每年支付帝国一万五千亿帝国马克作为安全保障税。

五、同盟可以拥有象征主权的军备,但必须放弃保有战舰与宇宙母舰的权利。同时,同盟在建设及修改军事设备之前,必须和帝国订立协议。

六、同盟制定国内法,禁止以妨碍与帝国友好及协调为目的的活动。

七、帝国在同盟首都海尼森设置高等事务官署,享有驻留警备军队的权利。

八、高等事务官代理帝国主权者(皇帝)和同盟政府谈判、制订协议,并具有旁听同盟政府各项会议的资格……

第八条以下的这些条文让双方确认了同盟已隶属帝国领土的事实。同盟元首优布·特留尼西特在帝国军士兵的重重包围下完成了签名盖章的工作,然后宣称自己担起战败的责任,引咎辞职。议长辞职,而国防委员长爱朗兹心力交瘁,成了半个废人,躺在病床上。苍白着脸的议会成员们邀请特留尼西特的政敌——前财政委员长姜·列贝罗代理元首之职。

列贝罗虽为事态的严重苦恼,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众人的请求。然而在这些条文公开后,列贝罗的朋友荷旺·路易如此评价道:

“就像脖子上套了绳索,只有脚尖还触到地上。列贝罗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其他高级官员没有他这么冷静,又不善于表达,都涌出了悲愤的泪水。两个半世纪前,亚雷·海尼森历尽艰难,完成充满苦难的一万光年长征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看今天同盟所受到的屈辱,而且是由国民的代表所下的毒导致的屈辱?

于是,便如人们想象的一般,民众的愤怒与憎恶从莱因哈特身上转向了接受屈辱和约的特留尼西特。

莱因哈特是在和约签订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十六日,从首席秘书官希尔德口中知道了特留尼西特要求会面的事情。他听到堪称“会呼吸的耻辱”的前议长的名字,白皙的脸上燃烧起厌恶的火焰。

“叫他滚!”

“但是……”

莱因哈特用倔强少年般的眼光瞪着希尔德。

“我是宇宙中具有最大权力的人,难道非得见这个我讨厌的人不可吗?”

“阁下……”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把他这种废物扔到复仇心旺盛的激进派人群中!我……”

“我了解您的心情,可是我们已经以罗严克拉姆公爵之名宣称不问罪最高负责人。也许这违背了您的心意,可是,如果违背了这一点,就会招来‘帝国不守誓,和约也不可信’的背信之名啊!”

莱因哈特激动得咋舌,一掌击在桌子上,汹涌的波涛在感情的水面翻腾。他把视线投向希尔德。

“那个家伙要求什么?”

“生命和财产的保障,以及在帝国本土的居留权。他还说如果能谋得一官半职,愿为阁下竭心尽力。”

独裁者端丽的嘴边浮起了厌恶的笑容。

“看来他是没脸和他出卖的国民一起生活了。只要在帝国领地内就可以受到我的庇护吗?好!我答应。既然答应了,就没有必要见他。叫他回去!”

希尔德知道莱因哈特不可能再作让步。正想退出,莱因哈特叫住了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决心似的说道:

“玛林道夫小姐,我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我知道你救了我的命,可是现在我却无法向你道谢——给我一点时间。”

希尔德不置可否。倒是金发年轻人不怎么巧妙的致谢方式,让她胸口不由得一阵翻腾。在冷酷无情的谋略家的面具下,他仍然有一张被温柔的姐姐安妮罗杰培育出的少年的面庞。

“哪里的话,我做得太过分了。阁下怎么斥责我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您这么说,反而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但是,既然您这么宽容,那就恕我多事,我有个请求——请您重重地酬谢米达麦亚与罗严塔尔提督。”

“嗯,我会的。”

莱因哈特轻轻地举起一只手,于是希尔德行了一个礼便退出去了。从房间退出去时,希尔德一面晃着短短的金发,一面回过头。莱因哈特支着脸颊陷入沉思的身影,映入她那急速缩小的视野中。

在甄选派遣到同盟首都海尼森任职的高等事务官时,莱因哈特考虑以罗严塔尔为候选者。高等事务官不单单是外交代表,同时必须监视同盟的国政,尽可能地保护帝国的最大利益,甚至必须面对各种反抗与抵抗,镇压武力叛乱。莱因哈特认为罗严塔尔的才干足以处理这些事务,但是总参谋长奥贝斯坦却持反对意见。他的理由是米达麦亚、罗严塔尔两员大将必须在本国统辖帝国军的实战部队。然而,在某个机会之下,奥贝斯坦把反对的真正理由说给了部下菲尔纳上校听。

“罗严塔尔是一只猛禽,把他放在远处太危险了。这个男人应该放在看得到的地方,还得用铁链锁着。”

但是也有人认为,这是后世人突发奇想。不管如何,莱因哈特还是把罗严塔尔从候选人中去掉了,将就任人选改为雷内肯普。罗严克拉姆独裁体制的基本原则是将军人的政治支配制度化,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让文官任此要职。但是理所当然,在雷内肯普麾下配属了许多文官——外交、财务及行政专家。

然而,奥贝斯坦也反对雷内肯普这个人选,理由当然和反对罗严塔尔不同。他的理由是雷内肯普太军人化,思路往往太僵直,何况又曾极不光彩地败在杨威利手下,因此对同盟的态度恐怕有欠弹性。听奥贝斯坦说完,莱因哈特笑了笑,回答道:

“雷内肯普失败的话就舍掉他。如果同盟也有责任,当然也要问罪。如此而已,没什么好烦恼的。”

奥贝斯坦行了一个礼,认同了主君的看法。这和占领费沙时的处置是相似的,但听到这一段话,奥贝斯坦对年轻主君的度量与才能不禁肃然起敬。

此外,莱因哈特任命舒坦梅兹为已成为帝国直辖领土的干达尔星系的基地司令官。本来高等事务官和驻留司令官应以一人兼任为佳,但那应该是日后完全征服同盟时的课题。

旧贵族派的流亡政权“银河帝国正统政府”是帝国军敌视的对象,他们自然伸出了弹压之手。军务尚书梅尔卡兹已经在巴米利恩战死——记录提交后,他的死也让帝国军的高官们肃然起敬。

“银河帝国正统政府”的首相雷姆夏特伯爵由弗恩,在私宅被罗严塔尔麾下的士兵包围后服毒自杀。金银妖瞳提督对雷姆夏特伯爵表示敬意,给了他自杀的时间。短暂的流亡政权从此消失了。

然而他们拥立的幼帝却踪影全无。搜查后,帝国军发现“正统政府”的军务次官,也就是把幼帝从帝国首都奥丁诱拐出来的劫匪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和八岁的男孩一起消失了。

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心急如焚,一面扩大搜查网,一面向莱因哈特报告。然而年轻的独裁者并没有斥责他们的过错。

“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去。该灭亡的时候不灭亡,这样的东西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都只能悲惨地腐朽。”

莱因哈特的声音除了冷漠,还包含着怜悯的微粒。

“如果梦想高登巴姆家族再兴的话,那还是永远躲在床下,不要看现实状况了。对这些人,我们又何必太认真?”

事实上,莱因哈特根本没时间和非现实的浪漫主义者的梦想打交道。他必须着手进行即位与加冕的准备,同时考虑在不久的将来完全吞并同盟领土,还要完成对他而言正变成既定事实的迁都费沙的计划。此外,新帝国建立后的人事也成了极重要的课题。新帝国是由皇帝亲政,所以不需要宰相。但内阁成员却是必需的,军队组织也必须改制。莱因哈特虽然接受了奥贝斯坦的忠告,一度下令搜查,但不久就把这件事扔进遗忘之井,盖上了盖子。

他们也没有给同盟的人们留下留恋过去、轻视未来的奢望。亚历山大·比克古辞去了公职,拖着一副衰老失意的身躯回到老妻身旁颐养心伤去了。

杨威利退役,长达十二年的不情愿的军人生活终于画上休止符——看起来是如此。取而代之的是安稳的退休生活,他预定在近期和一同退役的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结婚。他希望的生活模式似乎已经建立,但是为了获得这小小的幸福,却牺牲了多少生命啊,这种想法永远不会从他脑中消失。可是就算他遭遇不幸,也不能让那些战死者起死回生,所以,他虽然对帝国监视的耳目多少有些不快,但仍然和菲列特利加取得联络,设计着将来的生活蓝图,打算过普通人的生活。不过,他在组建家庭的构想力方面等于零,只能无条件地拥护菲列特利加谨慎的方案。

尤里安则偷偷进行着潜入位于帝国领土深处的地球的准备工作。从地球教的德古斯比主教那边听来的一点情报,加上背后支持特留尼西特议长、使其成功压制政变的地球教信徒确实存在,即使“到地球就可以了解一切”这句话有夸大之嫌,但尤里安仍然认为有充分调查的价值。

除此之外,就像尤里安以前对卡介伦所说的,他无意去打扰杨和菲列特利加的新婚生活。他知道夫妇二人也不把他当成干扰,但或许正因为知道这一点,尤里安才觉得至少应该在他们面前消失一年半载。在费沙的短暂生活多多少少使他成熟了一些,他希望借着这次旅程让自己再成熟些,然后再和他喜欢的这两个人见面。

黑肤圆眼的巨人路易·马逊少尉当然也开始做随尤里安前往地球的准备。按他的话说是“不能违背命运的安排”,但也没有人认为他是被迫走上不喜欢的命运之路。尽管还未被受理,但是尤里安和马逊已向军部提出辞呈,受不受理已是事不关己了。总之,自从马逊返回海尼森后,就一直跟杨和尤里安同行,一起住在银桥街的官舍中,甚至监视他们的帝国军士兵也打一开始就认定他是杨家的人。

杨耸着肩接受了马逊存在的事实。毫无疑问,他把保护尤里安的重大任务托付给了黑巨人。此外,杨对消失踪影的梅尔卡兹一行今后的去向也负有责任,他不可能当一个纯粹的隐居者。如果帝国军知道了这个事实,在重新建立起来的秩序中,杨的日子会变得更艰难。

当年的“顽童波利斯”,也就是波利斯·高尼夫和来自费沙的马利涅斯克事务长会面了。但他听到爱船贝流斯卡号的遭遇后,再也无法继续沉浸在乐天的气氛中。

当时,滞留在同盟的费沙人都聚集在失去法律依据的事务官办事处,彼此交换着不安的情绪与贫乏的情报。波利斯·高尼夫却从那里先赶到了杨威利的官舍。帝国军的士兵已经在门前警卫,杨处于被软禁的状态。高尼夫号称自己是杨独一无二的密友,再加上杨从门口走出来求情,他才得以成为杨家的客人。高尼夫和阔别六七年的老朋友会面,品着尤里安的红茶,同时也知悉了堂弟伊旺战死的消息。

“承蒙你大力帮助尤里安,多谢。贝流斯卡号,不,应该是从前的贝流斯卡号……你船上的朋友们也给了他许多方便……”

“是马利涅斯克的功劳,不用对我道谢,问题是我的船哪!同盟政府形同虚设,难道要我向帝国军投诉?”

“关于这一点,我来想想办法。”

杨毫不在意地许下承诺,意味深长地对老朋友笑了笑。

“现在,你是不是先听一听我的要求……”

随着杨回到首都的将领中,先寇布和亚典波罗强行提出辞呈退役了。卡介伦不但被驳回辞呈,还不得不接受代理后勤部长之职。费雪、姆莱、派特里契夫、卡尔先等人则在家中过着待命的日子。就这样,时间的影子在每个人头顶上一点一点地移动,却没人知道冬天会有多长或者多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