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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内充满了庄重优美的绝妙调和感,当然,这种布置是在不损害军舰机能的前提下进行的。杨就像乡巴佬进城一般,率直地把感叹的眼光投向四周。

“那就是杨威利?”

四周此起彼落的声浪闯进杨的耳中。是不是很失望呢?杨不禁为他们惋惜,仿佛他们议论的对象并不是自己。他不是像莱因哈特那样风华绝代的俊美贵公子,也不像以前战死在他手里的卡尔·古斯塔夫·坎普一般有魁伟的体形,更不是冷酷锐利的类型,当然也不是穷酸的小农之相。或许在有的人看来,他多少有一点帅气——譬如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总体上看,他就像一个眼看着就可以爬上副教授宝座,却由于政治才干比学识差得远,只能停留在讲师职位的年轻学者。乍看之下他大约二十七八岁,本来是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但是由于连日来的战斗掉了些肉,显得有些瘦削。杂乱的头发从贝雷军帽下方露出来,怎么看都不像军人。总之,他的外表绝不如他缔造的战绩那般能给人强烈的印象。

一位砂色头发、砂色眼珠的高大年轻军官迎面前来,对着杨行了礼。

“下官是奈特哈尔·缪拉。得以一见同盟军的最高智将杨阁下,实乃下官之荣幸。”

“哪里……彼此彼此……”

杨一面回礼,一面说了句毫无新意的客套话。当然除此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好回答的。

面对着杨,缪拉似乎生出某种“必须放弃败北感和敌对心”的感觉。沉默了一会儿,或许是调整好心情了,原本就对杨的功勋充满敬意的他,砂色的瞳孔深处闪现出不再怀有芥蒂的微笑。

“如果阁下和我们生在银河系的同一边,我一定要在您麾下学习用兵之术。事与愿违,真是遗憾。”

杨也露出了自然而温和的表情。

“不敢当。我也很希望你能生在我们这一边。如果这样,我现在就能躺在家中舒舒服服地睡觉了。”

这不是客套,而是杨的真心话。如果同盟军中有缪拉这种有才能又勇敢的舰队指挥官,杨的辛苦应该可以减轻一大半。

缪拉笑了笑说:“真是天不从人愿哪。”

在缪拉的带领下,杨来到了莱因哈特的房间。门前站着一个黄玉色眼珠的年轻军官,默默地敬礼后,他打开了门让客人进去。这个人就是亲卫队长奇斯里上校。

于是,单手拿着脱下的黑色贝雷帽的杨威利,便和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直接会面了。

强大独裁者的房间并没有极尽奢华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主人过分华丽的特质掩盖了一切。当金发的年轻人从对面的沙发上站起来时,杨甚至奇妙地感觉自己竟听不到音乐声了。杨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下看见了这个独占历史和美神宠爱的年轻人。以黑色为基调、各处配上银色的帝国军军服,从来没有这么美轮美奂地映现在他眼中。

杨从瞬间失去自我的状况下回到现实,一举手敬礼,前额缺少修整的丰沛黑发便散落下来,遮住了眼睛。他慌忙将头发拢上去,尽量恭敬地重新行了一个礼,莱因哈特也优美地回了礼。随后他越过杨的肩膀,对奇斯里点头示意。门在杨的背后关上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莱因哈特秀丽的嘴唇露出微笑。

“很久以来,我就一直想见你一面。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不胜荣幸。”

又一个缺乏创意的回答,他并不想和这个金发的年轻人在辩才上一较长短。他应莱因哈特的邀请坐到沙发上,重新戴上贝雷帽。他的头发常常让人觉得有些杂乱。幼校学生模样的少年打开门,送来了银质咖啡杯。不久,香醇的热气便在大理石桌上飘散开来。少年对主君投去憧憬的目光,对客人则投来好奇的视线,然后退下去。莱因哈特用流畅的动作拿起杯子。

“我和你有各种因缘。三年前的亚斯提星域会战,你还记得吗?”

“我接到阁下的通信,上面说愿康健至再战之日。托你的福,虽然厄运频繁,仍得以苟活至今。”

“我却没有接到你的回信。”

莱因哈特笑了。杨也受他的影响,浮出了笑容。

“失礼之极,非常抱歉。”

“我并不是要跟你讨回这个债……”

莱因哈特收起笑容,安静地把杯子放回碟内。

“怎么样?要不要来我这边?听说你已被授予元帅的称号,我也可以给你帝国元帅的称号。这个称号在我们这边,应该更有实质性的意义。”

事后,杨曾自问,如果不是事先大胆假设过这种情形,并且准备好答案的话,自己究竟能不能耐得住这个劝诱呢?

“这是我担待不起的光荣,恕难接受。”

“为什么?”

莱因哈特没有显示出多少惊讶,但这样问是理所当然的。

“我恐怕帮不上阁下的忙……”

“是谦虚,还是你想说我欠缺主君的魅力?”

“我并无此意。”

杨微微加强了语气,他在想该怎么说明才不会伤害金发的年轻人。令人惊讶的是,他并不是怕触怒独裁者,而是拒绝这种亲切的邀请令他有罪恶感。

“如果我生在帝国,就算阁下不来邀请,我也一定会投效阁下麾下。但是,我是喝着和帝国人不同的水长大的。我听说喝了不习惯的水会伤害身体。”

似乎连自己都觉得这个比喻太蠢了,杨为了争取时间,端起咖啡往嘴边送。连对红茶情有独衷的杨也知道,这杯黑色的液体中有最好的咖啡豆和最好的煮制技巧。莱因哈特似乎并没有因为被拒绝感到愤怒,他也拿起咖啡杯。

“我认为那些水未必适合你。和你伟大的功勋相较,你得到的回报太少,而受的掣肘不是太多了吗?”

只要能拿到退休金就好了——杨当然不能这么说,所以他只得板起脸来,厚颜地回答:“我自己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回报,而且我喜欢这种水的味道。”

“你的忠心只是针对民主主义,是吧?”

“嗯,唔……”

杨淡淡地回答。莱因哈特放下杯子,开始认真地讨论。

“民主主义有这么好吗?银河联邦的民主共和政治不是也产生了鲁道夫·冯·高登巴姆这样丑陋的畸形儿?”

“……”

“而且,把你挚爱的——我是这么想的——自由行星同盟卖到我手上的败类,就是由多数的同盟国民按照自己的意志选出来的元首。所谓的民主共和政治就是人民依照自由意志,来贬低自身制度与精神的政体?”

对方放言至此,杨不得不加以反驳。

“对不起,阁下的说法让我觉得像是因为火灾而否定了火的存在价值。”

“哦。”

莱因哈特撇了撇嘴,似乎连这种动作也不能破坏金发年轻人的优美。

“或许吧。那么,专制政治不也一样吗?我们不能因为偶尔出了一个暴君,就否定其拥有强大领导力的政治功劳呀!”

杨若有所思地望着对方。

“我可以否定。”

“如何否定?”

“因为损害人民的权力常常出于人民自身。换句话说,当人民把政权交付给鲁道夫·冯·高登巴姆,或者更微不足道的优布·特留尼西特这类人时,责任确实在人民自身,他们责无旁贷。而所谓专制政治之罪,最重要的就是人民可以把政治的害处归咎他人。与这种罪恶相比,一百位名君的善政自然就显得渺小多了。更何况像阁下您这样有智慧的君主是很难得的,考虑到这一点,功过自然明显了……”

莱因哈特似乎被打了个出其不意。

“我觉得你的主张大胆又新颖,不过又有极端之嫌,我一时也难以苟同。难道你是想借此来说服我?”

“不是……”

杨困惑地回答。事实上,他也的确很困惑。他完全无意说服或问倒莱因哈特。他习惯性地脱下贝雷帽,挠了挠过长的杂乱黑发,显得有些慌张。要对抗莱因哈特的优美举止固然很难,但眼前最重要的是沉着。

“我只是针对您的主张提出反驳。因为我在想,相对于一种正义,是不是相反的角度一定会存在另一种等质等量的正义?所以,只是提出来说说……”

“正义并不是绝对的,但也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的。这就是你的信念吗?”

讨厌“信念”这个说辞的杨补充道:

“这只是我的想法,宇宙中或许存在可以解答独一无二的真理的联立方程式,但那不是我触手可及的。”

“这么说来,我的手比你的更短。”

莱因哈特略带嘲讽地微笑。

“我不认为真理是必要的。自由地支配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要有这种力量就行了。反过来说,这也是一种可以不用听命于讨厌的家伙的力量。你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吗?你没有讨厌的人吗?”

“我讨厌的是只顾藏在安全的地方,然后赞美战争、强调爱国心,把别人推到战场上去,自己却在后方过着安乐生活的人。和这种人共同生活在一面旗帜下,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杨的口气已经超乎嘲讽,达到了辛辣的程度。莱因哈特趣味盎然地注视着对方。意识到他的视线,杨赶忙净了净嗓子。

“您不一样,您常站在阵前。恕我失言,这让我实在是感慨不已。”

“果然,只有这一点你认同我了。我很高兴。”

莱因哈特扬起音乐般悦耳的笑声。然而,杨却感觉他的表情忽然显得明朗了许多。

“我有一个朋友,当我们一起发誓要掌握宇宙的时候,同时也这样宣誓过——绝不学卑劣的大贵族的行径,一定要站在阵前作战,赢得胜利……”

莱因哈特虽然没说出名字,但杨却可以推测出来。那个朋友大概就是帮他从暗杀者手中捡回一条命,却牺牲了自身的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

“那时候,我随时随地都打算为这个朋友牺牲。”

莱因哈特一边用白皙的手指将落在额前的华丽金发往上拢,一边说道。或许他正把杨看作钢琴上的键盘,演奏着他的安魂曲。

“然而,事实上牺牲的总是他。我一直这样习惯性地、过分地依赖他,结果,他连生命都为我丢掉了……”

冰蓝色的瞳孔反射着灯光,他下了断言。

“如果那个朋友现在还活着,我面对的应该不是活着的你,而是你的尸首。”

杨没有回答,他知道金发的年轻人不需要他的回答。

莱因哈特轻轻地叹一口气,转移了话题。他似乎想把心拉回到现实世界来。

“刚才我从占领你们首都的我军指挥官那儿接到报告,大概是你的上司——宇宙舰队司令长官发布宣言。内容是说,军部的责任都由他承担,希望不要再问罪他人。”

杨不禁动容了。

“这种说法的确像是出自比克古司令官之口。不过,我恳求阁下,请您拒绝他这种要求。让长官一人担起责任的话,就显得我们太没价值了。”

“杨提督,我不是一个复仇者。即使是对帝国的贵族们,我也没有这样做过,但是,我认为与你们是势均力敌的对手。逮捕军事最高负责人——统合作战本部长下狱是不得已的事。但战火熄灭之后再为没有意义的事情流血,不是我喜欢的做法。”

这时,莱因哈特的表情中有一种高洁的自傲,杨完全相信他的话,自然地敬了一个礼。

“对了,如果我给你自由之身,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对于这个问题,杨一点都不需要犹豫。

“退役。”

瞬间,莱因哈特用那冰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年长他九岁的黑发提督。不知为什么,他竟体谅地点点头。

会面结束了。

在返回自己的旗舰休伯利安的太空梭上,杨不禁陷入了沉思。莱因哈特对民主共和政体的指责太尖锐了。

“依然自由意志,贬低自身的制度及精神的政体……”

地表上最硬的碳结晶——钻石的形成需要巨大的地质压力。同样,要孕育人类精神中最重要的东西——对抗权力及暴力,希求自由和解放的精神,不是也离不开强者的压抑这个条件吗?适合“自由”的环境难道只会使自由堕落?

杨不明白。世界上有太多事情不是他个人的智慧能断定的。出现解答的日子,究竟会不会到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