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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舰队离开根据地,一路朝巴米利恩星系航行。

“不知什么时候,这个舰队成了一个大家族,杨要指挥和控制也很麻烦。”

卡介伦对尤里安说道。然而,他自己也是“非正规兵”。由于失去了伊谢尔伦要塞,原任的事务总监的席位应该也不存在了,但是下一个职务还没有任命,他就以监护人的身份搭上了旗舰休伯利安。

在这种情形下,距离的缩短和紧张的增加明显呈现出对应关系。当他们到达巴米利恩星系最外缘,从屏幕上凝视着那如早春嫩果般的恒星时,同盟军的将领们都真切地听到了体内血管收缩的声音。

“真是不可靠的太阳啊!”

亚典波罗中将连恒星都骂了进去,可能是过于敏感的神经令他格外不快。就算恒星依然明亮而强烈地照耀着世界,或许也会因为别的因素遭受指责。

“如果不在这里阻止罗严克拉姆公爵,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不仅是共识,而且是已确定的事实,因此事到如今,所有的参谋连提都不愿再提了。他们秉持着这无言的协定,把视线集中在司令官身上。杨正和梅尔卡兹愉快地交谈着,至少看来是如此。看到这种情形,大家心里的负担也稍微减轻了些。只要司令官在,他们就能期待奇迹。

有白色五棱星的黑贝雷帽、黑色夹克、半筒军靴、象牙白的围巾和窄裤——晋升元帅后,杨的军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肩章上星星的数量多了一枚。虽然它象征的意义一般说来是很重大的,但从当事人的言行举止中却看不出变化。他仍然是个看起来不像军人的青年。

以顾问身份站在杨旁边的梅尔卡兹穿着帝国军黑银两色的制服,这种款式的制服已在他身上穿了四十年之久,仿佛与他融为一体了。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与其说具有军人性格,毋宁说更具有军人风格,即使是在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那极带偏见的眼光下,他也像极了杨的上司。

双方的前哨战以无言的侦察竞争形式安静地展开了。同盟军把巴米利恩星系宽达一千两百五十亿立方光秒的宇宙空间细分为一万个宙域,以两千组先遣侦察队覆盖这些区域,建立起一个分析从各地集中而来的情报的系统。负责指挥的是姆莱参谋长,在管理这种精密作业方面,他的能力远远超越黑发的司令官。杨所做的是考虑和筹划的工作,而一旦到了实施阶段,他就不胜其烦。根据他本人的辩解,十一年前在重重困难中从艾尔·法西尔逃离之际,他处理事务的勤勉就被磨掉了……

侦察战后的三十个小时,只有让紧张水位微增的沉默在持续,最后,帝国军的行踪终于被发现了。发现的人是却斯上尉指挥的F02侦察团的一个下级军官。

“上尉,那是……”

部下的音量虽然稍加压抑,语气却完全走样了,这足以让上尉紧张。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是一大片正慢慢蚕食着黑暗宇宙空间、渐渐扩大的光点群。接着,光点群又化成了一片波涛,吞噬了背后微弱的星光,无声无息地朝同盟军逼来。

上尉按下了超光速通信的按钮,但是声音与指头却带着微妙的颤抖。

“这里是F02先遣侦察队……发现敌人主力部队。相位在由〇〇八四六宙域朝向一二二七宙域的地方,距离我方四十点六光秒……非常接近!”

另一方面,帝国军的侦察网也发现了徘徊在前方的一小支军队。最先接到先遣侦察卫星的影像与侦察小队报告的,是原为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的部下,曾参加过奇霍萨伊会战的洛尔夫·奥图·布拉斯契中将。

部下请示中将是否要追击扑灭这一小撮老鼠,他摇摇头。

“消灭侦察队充其量只是小功,不要贪这种功劳。倒不如探寻他们回去的方向,或许可以查出敌人主力的相位。”

布拉斯契的指示是正确的。当同盟军F02先遣侦察队把敌人的位置告诉伙伴时,同时也产生了反作用。他们退回去时虽然不会遵循直线路径,但轨迹的大致曲线很容易就能用战术电脑解析出来。

接到布拉斯契的报告时,莱因哈特正在总旗舰伯伦希尔舰桥里凝视着映于头顶屏幕中的星海,白皙的脸上洒满星雨,显得有些苍白,看来仿佛是沉于水底的白瓷像。四周的人不敢出声,很自然地屏住气息,各自埋首于工作。巴尔·冯·奥贝斯坦一级上将打破了这神殿般的沉默,把敌舰接近的消息报告给年轻的帝国元帅。

“可能会在巴米利恩星域一带和敌人接触。”

对于前进时奥贝斯坦所作的推论,莱因哈特完全赞同。自古以来,战场的地点多是在敌我双方的默认下选出来的,这一次选在巴米利恩星域也是一样。不知为什么,莱因哈特一点都不怀疑杨威利也会将此处定为决战场。

“果然是这里……”

面无表情的金发年轻人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叫来高级副官修特莱,命令全军休息。莱因哈特微笑着对着惊愕不已的副官说道:

“战斗不会马上开始的,现在稍微松弛一下紧张的情绪反而好些。自由行动三个小时,喝酒也无妨。”

副官退出后,莱因哈特坐在指挥官席上,合上那双睫毛浓密的眼睛,任一颗心浮游于宇宙当中。

同盟军这边也不约而同地下令全军休息。但是,最高级的将领们则在会议室内喝着咖啡交谈。杨啜了口咖啡。他几乎不懂咖啡有什么好坏,对品尝也不热衷。

“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个前所未有、无与伦比的天才,现在这一点已经无须说明了。如果我们以同样的兵力与他正面交战,胜算肯定不大。”

“或许。”

先寇布非常直率。“逃跑”或者“打败仗”之类的字眼在杨舰队中并不是什么禁忌。

“可是你也不赖。今年你已经连续捉弄了帝国军三名擅用兵法的大将了,不是吗?”

“那是运气好。虽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总之还是运气好。”

这是杨的真心话。在这次会议前,他虽然已各个击破三个舰队,但姑且不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就算只和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或渥佛根·米达麦亚正面交战,他也没有把握能像预期一样高奏凯歌。虽然不能说没有胜算,也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获胜。尤其是当时还在前哨战阶段,杨认定莱因哈特不会将自己或者“帝国军双璧”投入战场,才有心放手一搏。他是成功了,但并不认为命运女神因此就特别眷顾自己。他甚至觉得那三连胜已经用尽了幸运的金币。

梅尔卡兹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年龄足以做他儿子的年轻司令官,什么也没说。

“敌阵的宽度很小,所以深度和厚度一定到了某种程度。打算采取中央突破的方式吗?”

派特里契夫副参谋长交抱的手臂足足有杨的两倍粗。他本来不该做文书工作,前线指挥的工作比较适合他。但是从第十三舰队被称为杨舰队开始,杨就一直把这个充满活力的大男人放在司令部。“如果放养着他,会令人担心。”这是奥利比·波布兰暗地里说的坏话。但是从杨的立场来看,派特里契夫了解杨的作战,每当他用歌剧歌手般浑厚的低音回答“原来如此”时,可以给士兵们带来莫大的安定感,这些都是杨计算过的。

与其说这是一场实质意义上的谈话,毋宁说它重在安抚参谋们的情绪。谈话结束后,众人都退了出去,只有华尔特·冯·先寇布留下来。杨看着他,把视线一度移开,然后又移回他身上,开口问道:

“你认为我们会赢吗,中将?”

“如果您真有获胜的信念……”

先寇布的音调微微超过了开玩笑的范围。杨自然不会漏掉。

“我是打心底想胜呀!”

“这可不行。如果您没有自信,又怎能让别人相信您呢?”

杨沉默了。现在他实在难以抵挡先寇布辛辣的舌锋。

“如果您是一个单纯只以胜利为目的的职业军人,或者是一个自不量力、一心想掌握权力的凡俗野心家,我的煽动还会有点价值。再者,如果您是一个深信自己的正义使命,具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和责任感的人,多少也能受些唆使。但您却是个即使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也不完全相信自己是站在正义一方的怪人。”

杨没有回答。先寇布便用手弹着空了的咖啡杯,继续说道:

“没有任何信念却每战必胜,以唯心主义者的观点来看,这是难以允许存在的事实。你真是个让人伤脑筋的人哪。”

“我一向认为最坏的民主政治也胜过最好的专制政治,所以才会为了优布·特留尼西特与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作战。我觉得这就是个很好的信念。”

嘴上虽这么说,杨心中却不得不承认先寇布的指责是对的。他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话。

在古代的地球上,当民主国家雅典和专制国家斯巴达抗争之时,小国梅洛斯谨守中立,不倾向任何一个阵营。雅典对梅洛斯拒绝臣服备感愤怒,遂视梅洛斯为民主政治的敌人而挥军入侵,残杀当地民众,将其领土并为己有,并称自己的行为是民主政治的胜利,举杯庆祝。这种丑陋的自相矛盾为后世的人类历史立下了恶劣的先例,大义名分成了侵略者掩盖羞耻心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如果侵略和虐杀是出自疯狂的专制君主的野心倒还有救,最令人绝望的是民众被自己选出来的领导人加害的情形。民众有时还会虔诚地为侮辱自己的人送上热烈的掌声。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的确是踩着人民的肩膀登上宝座的,这是“最坏的民主政治”的终点。杨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话,但他还是认为最坏的专制崩溃后,会产生最好的民主政治。但是,最坏的民主政治却从没有在垮台之后产生最好的专制,这是一件奇妙的事……

休息结束后,一级临战机制立刻启动。一度松懈下来的精神活动朝着燃点急速收拢。所有的侦察系统都在显示前方有众多敌人,所有的官兵心中同时响起了警报。

“敌人距离,八十四光秒。”

监控员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遍全舰,像是用冰冷的手勒紧了士兵们的肺和心脏。人们的呼吸和心跳都同时加速,也有人立刻体温上升。

“渐渐接近了。”

“当然。如果渐渐远离的话怎么打?”

在炮塔与枪座中交谈的士兵们,低语中带着微妙的紧张与不安。一旦他们按捺不住焦躁起来,就会喷出火焰,把自己和旁人都烧成灰烬。

杨一如往常地坐在指挥桌上,支着一边的膝盖,凝视着正面的屏幕。忽然,他把视线投向参谋们,视线依次在梅尔卡兹、姆莱、先寇布、尤里安·敏兹、马逊、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及派特里契夫的身上掠过。虽说只是一瞬间,可是也没有停下来。当他的视线又回到屏幕上之后,就再也不动了。菲列特利加心里感到极大的安慰和微微的恐惧,盯着脱下黑色贝雷帽挠着杂乱头发的年轻元帅。他是她的,可是,又不只是她的。与自由行星同盟超过一百亿的人对他的期望相比,她求之于他的是那么微不足道。不,或许该说是背道而驰。但是她的确希望和他共有未来。

杨重新戴上了贝雷帽。菲列特利加也收回心来,把精神集中在屏幕上。因为一切都得等战后保住了性命再说。

“敌军正突破黄色区域……”

监控员的声音不禁让人产生一种唾液分泌不足的感觉。随后,声音忽然提高了。

“完全进入射程!”

顿时,炮手的手指全都放在了发射钮上,他们屏住呼吸,只等着总司令官下达射击命令。杨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一边轻轻举起一只手,然后以十倍的速度猛地挥下。

“射击!”

数十万道光龙在黑暗中激进。在它们的利牙咬向猎物之前,帝国军的光龙也被放出了围栏,飞过虚空直袭敌人。利牙和利牙在半途中冲撞,化成炫目的光芒炸裂开来。

最狭义层面上的“巴米利恩星域会战”开始了。

时间是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〇年四月二十四日十四时二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