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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离开根据地的前一天，也就是四月十一日，杨还是给了麾下所有士兵和军官半天的休假。这是出战前的惯例，杨一直坚守着这个惯例。

“司令官有令，今日二十四时之前自由行动。请大家尽量处理好私事，以免留下遗憾。”

姆莱中将传达了司令官的命令，部队内随即涌起一阵虽有生气，但总缺点实质意义的欢呼声。根据地鲁德米拉只是由军事基地与岩石组成的小行星，并没有娱乐设施，时间的自由并不意味着行动的自由。奥利比·波布兰看着同事高尼夫，耸了耸肩。

“如果在海尼森或伊谢尔伦就另当别论了，在这种地方，即使让自由行动又有什么用？算了，我只好去找个一夜情的对象了，你呢？”

“在房间里睡觉。”

“这么无聊的事你也说得出口！”

“无聊吗？”

“如果是玩笑，这很无聊；如果是事实，那就更无聊了。”

“你比较喜欢开玩笑吧？”

波布兰迎着高尼夫毫不在乎的眼光，轻轻挺了挺胸。

“只靠玩笑，我无法活下去。可是离开了玩笑，我连活都不想活了。”

“你的存在就是一个玩笑……”

“最近你挖苦人的功夫似乎大有进步嘛，高尼夫先生。”

“不，不，只是出自一个不受女人欢迎的男人的忌妒心罢了。你可别介意呀，波布兰先生。”

两个击坠王互相给了对方一句嘲笑，然后朝各自的方向走去。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少校根本不需要思索如何度过“到晚上十二时为止的自由时间”，因为杨威利要她到他的房间去。菲列特利加微微地补了一下原本就淡淡的妆，进了房间。杨一副不知该选择何种表情的样子，面对着硬质玻璃桌。一见菲列特利加进来，他就板着脸要她坐下。

杨威利在宇宙战场上只动动手指，就可以指挥上万艘舰艇。可是，这个原本希望做历史学家的青年，不可能在人生这部戏剧的每一个场景中都是好角色。在某些场合，他只是会让舌头打结的拙劣演员。尽管如此，他仍然辛苦地转动着舌头的引擎呼唤对方。最初，他叫“上尉”，再更正为“少校”，接着过了让光旅行完三百万公里的时间，他又换成了“格林希尔小姐”。每一次他都让美丽的副官回应一声，接着就没有了下文。那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因为怯懦。他好不容易鼓动了和十倍的敌人作战时的精神弹簧，叫了第四次。

“菲列特利加。”

这一次，淡褐色眼眸的年轻女子没有立刻回答。这真是一件划时代的事，因为杨威利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她睁大了淡褐色的眼睛，好不容易才答了一声“是”，也因为这个字，才使她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我觉得仿佛好不容易找回了十一年的时间。”

菲列特利加柔柔地微笑。

“元帅是在艾尔·法西尔星域救了我的命以后，才开始叫我名字的。您还记得吗？”

害羞的杨威利像个电动人偶似的点点头。

为了把被帝国军包围的艾尔·法西尔星域众多的居民送走，当时二十一岁的杨中尉一面不甚自信地抓着头，一面开启了此后人生中不断累加的“奇迹的杨”传奇的第一页。菲列特利加为他送来了午餐。

“谢谢你，格林希尔小姐。”

年轻的中尉对着十四岁的少女认真地说道。少女不由得笑出来，让这位看来完全不像军人，倒像一位未来的学者的年轻军官叫她菲列特利加。逃离艾尔·法西尔对杨和菲列特利加而言，都是一个出发点。终点还在他们的视线之外。此时，杨的目标在折返点上，却很难摆脱停滞不前的状态。

“菲列特利加，等这场战役结束了……”

杨从前说话一直很有条理，现在却无法有效地整合情感和想法，接下来的话乱七八糟，毫无头绪。

“我比你大七岁，而且，怎么说，这个，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有欠缺的地方……此外，我还浑身都是毛病。回顾以往种种，我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资格这样请求，看起来好像是利用地位压迫人。而且在战斗迫在眉睫的时候，在这种场合提出这种事，实在不应该……”

菲列特利加调整了一下呼吸。她并没有为对方表面上的混乱而迷惑，已经把握住了杨的心情。她觉得一颗心加速跳了起来。

“但是，说了后悔总比不说后悔好……啊，真伤脑筋，从刚才起一直只说我自己的事。总之……总之，我希望你能和我结婚。”

一口气突破关卡的杨，仿佛要吐空肺里的空气似的，松了一口气。甩开优柔寡断需要不少体力。菲列特利加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长了翅膀似的鼓动。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她心里已经盘旋了多久的时间啊！

“我想，如果把我们两人的退休金加起来，就算将来年纪大了，应该也不愁吃穿。而且……”

菲列特利加不断搜寻着字句，可是优秀的记忆力却在这个时候背叛了她。原本应该丰富无比的词汇不知都跑到哪里旅行去了。

“我的父亲和母亲差了八岁。这件事情我早就该说了，如果我说了……”

菲列特利加笑了，她早就决定要用微笑来面对这一刻。她觉得如果不这样，脸上就会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表情，会让杨备感狼狈。可是当她看着杨，发现他并没有感受到她的喜悦。同盟历史上最年轻的元帅——这个穿上军服也不像军人的青年，从贝雷帽露出的头发下面不安地看着她。

“呃，你觉得怎样？”

杨露出了难以形容的神情。勉强形容一下，那就像接受教官口试的军官学校学生的表情。事实上，在真正接受口试时，杨也不曾有过如此紧张的表情。他脱下了贝雷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困惑地说：

“我还没有听到你的答复，怎么样？”

“啊？！”

菲列特利加睁大了淡褐色的眼睛，发现自己的失神，不禁红了脸。答应还是不答应，对她来说已是再明白不过，所以她的思考、言语和动作早已轻轻越过那个关口，而她还没注意到障碍的存在。菲列特利加连忙用缰绳控制住那颗跃动不已的心，好不容易才说出话。

“我答应你，阁下。”

菲列特利加又重复了一遍，忽然产生了一种极不合理的怀疑——她的声音是不是只有自己听得到，而杨却没听到呢？

“我答应你。嗯，我很高兴……”

杨生硬地点点头。现在又轮到他辛苦地选择词汇了。

“谢谢。怎么说呢……说什么好呢……该怎么说呢……”

最终，杨什么都没说出来。

尤里安走进亚列克斯·卡介伦中将的房间，步伐显得有种异样的沉重感。有些不解的卡介伦在明白原委之后笑了笑，调了一杯淡淡的掺水酒递给少年。

“哦？那个姓杨的家伙终于提起那么一点点勇气了？”

尤里安点点头，一口气灌下那杯酒，却被轻轻地呛了一下。冰块互相碰撞，发出清凉的声响。卡介伦微微一笑，也在自己的杯子中倒满酒。

“基本上，这算是一件喜事。我们来干一杯吧。”

尤里安看着杯子，红了脸，不只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他为自己还没干杯就喝了酒的失礼行为道歉。卡介伦在杯子中放了冰块，把调得比刚才那一杯还浓一些的酒推到少年面前。干完杯，尤里安便问道：

“您说，这基本上算是一件喜事，是什么意思？”

“对杨来说是喜事，因为他总算有了新娘的人选，而且还是上上之选。对格林希尔少校来说，虽然是一件极令人好奇的事，不过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实在是好事。不管怎么说，葬礼可以一个人举行，婚礼却非得两个人不可。”

“那为什么说‘基本上’呢？您保留了什么？”

卡介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为自己调了第三杯酒，把杯子拿在手上，却没有喝，然后回答：

“理由就是，你刚才在我们干杯前就喝了一杯。”

“……”

“你喜欢格林希尔小姐，对吧？”

尤里安一下子激动起来，把空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冰块便猛烈地舞动起来。

“我祝福他们两人！真的，我很喜欢他们两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我知道。”

卡介伦温和地制止了少年。

“要再来一杯吗？”

“嗯，淡点儿的。”

中将为他调了一杯恰恰好的酒。

“我知道是我多事，不过，不仅仅是恋爱，人的心理构造是不能用数学来解答的，也不能用方程式来代替。以你的情形来说，你只到达爱慕的阶段，所以不妨把它当成一段美丽的回忆来消化。但是如果再进一层，对某个人的爱情就会使你失去对另一个人的关怀和尊敬。这不是善恶的问题，而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演变而成的。老实说，事情变成这样，还真令人困惑。你头脑好，性格也好，但是最好不要扯上这种事，玩火是很容易自焚的。”

“嗯，我知道。”

“唔，知道就好，即使只是停在脑袋里面。”

卡介伦似乎看透了尤里安的心，他继而把话题一转。

“可是，他们两个人结婚了，还会互称对方提督和少校吗？”

“应该不会吧。”

尤里安应付地回答。卡介伦便故意板起面孔。

“不，我太太在刚结婚的时候也还叫我上尉呢。每次被她一叫，我就不由得想敬礼。”

尤里安笑了，可是，卡介伦知道有八成以上是基于礼貌。

“不管如何，这可是大家都活下来之后的事了。如果他们结婚了，尤里安，你怎么办？啊，可以到我家去。”

酒精和此外的某种因素让尤里安的气息显得极为炙热。他把喝光的酒杯放回桌上，不断地轻咳。

“我不想妨碍他们的新婚生活。嗯，那句话是怎么说的？被马踢死的家伙。我可不喜欢当那种人。”

听来像是开玩笑，但是尤里安的确在想，如果杨和菲列特利加结婚，自己就应该离开他们一阵子。

在尤里安的胸中，一个未曾见过的行星的影像虽然还不清楚，却慢慢地显出形状来。那是位于帝国领域边境一个小恒星系的小行星，太阳系的第三行星——地球。对人类来说，那是以前居住的唯一的世界。尤里安从濒死的德古斯比主教口中听到这个名词时，就决心非去看一次不可。

当然，尤里安无法预知那里有些什么。如果那儿隐藏了一把哪怕可以划破一部分历史面纱的利刃，他必须弄到手。但不能说这是一杯只含有理性预测的黑咖啡，毕竟其中混入了许多愿望的奶精。

然而，尤里安仍觉得地球有前去一看的价值。他理性预测的能力远不如杨，但是如果加上行动和亲眼所见，应该可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他觉得自己应该用与杨不同的方法来探求现在和未来。如果这次战役结束后还能幸存下来，就在看到杨和菲列特利加结婚后，前往地球旅行吧。

“希望你们幸福……”

尤里安喃喃说着，把飘荡在心头的某种遐思放进抽屉里，上了锁。

这时候，凝视着少年的卡介伦，眼中似乎也洋溢着兴趣与共鸣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