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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督们聚集的大厅欠缺完美的装饰。如果运输队没有被杨击溃,或许在建筑和内部装潢上会多花一些心思。目前谈得上优美的,恐怕只有伫立在台上的年轻独裁者的容姿了。但从那优美的嘴唇中说出来的话却极其辛辣。
“我问你们!我们越过宇宙深渊,进行这次一万数千光年的征服之旅,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让杨威利一个人成就英名吗?身为军人,各位的自尊难道是长翅膀飞走了吗?”
这段话在几位提督听来如同惊雷,他们裹在黑银两色华丽军服里的身体僵硬了。尤其是“让杨威利一个人成就英名”的瓦列、舒坦梅兹、雷内肯普三位提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压住后脑勺似的垂下眼帘,不敢抬头。但瓦列却毅然抬起头,直视着年轻的主君。
“下官破坏了阁下常胜的声誉,罪大难当,深感惶恐。但是,不,应该说正因为这样,下官才斗胆直言。请阁下允许下官以新的胜利弥补失职之过。”
“我会拭目以待。不过,我也该自己出面解决问题了。”
莱因哈特将眼神投向另一位提督。
“罗严塔尔!”
“在!”
“你率领舰队赶赴利欧贝鲁提星域,拿下该处的敌人补给基地,同时控制周边航路!”
罗严塔尔吞下了原本到嘴边的答复,望着莱因哈特。年轻独裁者低声笑道:
“你不懂吗?这是做样子。其他的人也各自率领舰队离开我身边。看到我孤立了,杨威利就会从洞窟中蹿到原野上,到时候我们就张开大网捕捉他。”
提督们交换着视线。
“如此一来,阁下是打算以自己做饵,只以直属的舰队对付杨威利的攻击?”
奈特哈尔·缪拉以代表众人的姿态问道。他从年轻主君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那太危险了。哪怕是下官一个人也好,请允许下官留在您身边当前卫。”
莱因哈特微微一笑。
“你过虑了,难道你认为我以同样的兵力就打不过杨威利,缪拉?”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词穷的缪拉答不出话来。米达麦亚接着向前踏出一步。
“这一点我们并不担心,杨威利虽堪称名将,也不过是一介舰队司令官,所以阁下大可不必亲自出马与其较量,一决胜负。您要保重。”
这种声音也同样被年轻的独裁者拒绝了。
“你的辩才果然是一绝,值得一听。不过根据情报,杨威利最近晋升为元帅了。既然我也是帝国的元帅,便与他资格相当,这也不算过分。”
“全宇宙没有人能和阁下相提并论。”
特奈杰狂热地叫道。然而,他并没有更具体的提案,所以莱因哈特也只是冷冷地点头而已。奥贝斯坦的义眼和罗严塔尔异色的双眼中分别闪过一丝冷冷的笑意,他们瞥了特奈杰一眼,就差没把“马屁精”这个词说出来。
米达麦亚清了清嗓子。
“下官明白。既然阁下决定了,也用不着下官等人多嘴了。但是如果阁下能将部分想法告知,下官也能略为安心。”
“这点我早就想到了,那么,我来消除你们的不安吧!”
莱因哈特把冰蓝色的眼睛转向静候在角落的少年艾密尔,命令他拿酒过来。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请求更贴切些,提督们不禁一惊。此时,终于有人发现莱因哈特身旁的桌子上放了厚厚的一摞纸。
全身紧绷的艾密尔拿来红酒和酒杯,在杯中倒满了酒,恭恭敬敬地递给莱因哈特。他没有洒出半滴酒来,这或许让那些提督们松了一口气。
莱因哈特的手——那双似乎由雕刻家投注了最大的热情和精力才雕出来的手——柔和地翻转过来,鲜红色的液体便成了一道湿润的光束,从酒杯中倾泻在纸上。
提督们的视线都集中在如同浸泡于血液中的纸上。他们的视线如此炙热,不禁令人怀疑如果焦点完全吻合,纸张是不是会着火?莱因哈特用手指夹起一张纸,再一张,接着又一张。当他一张一张持续不断地拿起纸的时候,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的眼中开始焕发出理解的光彩。最后,当没有被酒渗透的纸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年轻的独裁者环视着大家。
“大家都看到了吧?纸片虽薄,如果把几十张重叠起来,就可以将酒完全吸干。我打算以这种战法对付杨威利的锋锐。他的兵力绝对没有办法突破我所有的防御阵地。”
莱因哈特的说法极为抽象,不过这些身经百战的勇将还是清楚了他的意图。他们知道年轻的主君创造了堪称艺术的用兵之法,并将付诸行动。
“然后,当他停止攻击时,你等就率领折回的舰队将他包围,歼灭其兵力,把他带到我面前来,不论生死。我要让自由行星同盟的主政者看看他的下场,誓让他们与我们缔结城下之盟。”
并没有人挑头,但是提督们都默默地一起对年轻主君敬礼。他们又一次领教了他的战争天才。
希尔德——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再次求见莱因哈特,是在晚餐之后。虽然知道莱因哈特会嫌自己太啰唆,可她还是劝莱因哈特不要和杨正面对决。灯光照亮了她一头暗淡的金色短发,希尔德开始劝说。
“不要去管杨舰队,先攻陷行星海尼森,让同盟政府投降,然后要他们命令杨威利停止无益的抵抗,这样一来就可以不战而达到征服的目的。”
“这样,我在纯军事上就成了杨威利的手下败将了。”
“……”
“不,不行,玛林道夫小姐,我不能输给任何人。人们对我的尊重和信仰都来自于我的不败。我并不是靠圣者之德获得士兵与民众支持的。”
莱因哈特秀丽的脸庞上闪过一抹自嘲的阴影,希尔德不禁为之一惊。她忽然想到,这个年轻人锐利的理性,会不会反倒变成他不幸的原因呢……
“那么,就遵照您的意思吧。不过,我也要陪着您一起上旗舰。”
“不,玛林道夫小姐,你并不是战场上的勇者。而且这不会为你的名誉带来一点损伤。你就留在干达尔等着好消息吧。这次的战斗不会比前些日子的轻松,恐怕没有观战的闲暇了。”
希尔德刚要抗议,莱因哈特又接着说:
“万一你有什么差错,我没有办法对你父亲玛林道夫伯爵交代。”
希尔德不能再说什么了。一位叫阿洛斯·冯·利利安克隆的中尉负责指挥由二十名部属组成的希尔德的护卫队。
前来为莱因哈特整理床铺的少年艾密尔指责敌将杨威利,他认为杨威利四处窜逃、不堂堂正正战斗是卑劣的行为。金发的独裁者一面微笑,一面摇了摇俊美的头颅。
“艾密尔呀,你错了。名将的称谓,只能赐给那些知道后退时机和逃命方法的人。光知道突击和战斗的猛兽,只能成为猎人的靶子。”
“可是,公爵阁下,您至今也没有逃跑过一次,不是吗?”
“如果有必要,我当然会逃,以前只是因为没有必要。”
莱因哈特用启发式的平静口吻说道:
“艾密尔,不要学我。谁都模仿不了我,模仿反受其害。但如果你以杨威利那种人为榜样,至少不会成为一个愚将……不,你说过要当医生的。我说了些杂乱无章的话。”
为什么会准许这个少年进入心中的走廊呢?确切地说,是自己主动让他走进心坎的。莱因哈特以自己的方式寻找着答案,但是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正确与否。或许这是一种补偿行为吧,不过莱因哈特并不想承认。
“我不可能学会其他的生活方式。不,说不定已经学会了。但是,我还在儿童时代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要走这条路。为了夺回被夺走的东西,才开始踏出这一步的。不过……”
莱因哈特沉默了。“不过”之后想说些什么呢?艾密尔想象不出。莱因哈特将视线从遥远的地方重新拉回少年身上。
“睡觉吧,小孩子需要做梦的时间。”
这是以前姐姐安妮罗杰对莱因哈特说的话。他和来家中住宿的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挤在小小的床上东拉西扯聊个没完时,门后就会传来姐姐的叮咛:“睡觉吧,小孩子需要的做梦时间比大人多得多哟。”
艾密尔行礼出去后,莱因哈特的心急速地朝现实中的敌人收拢。他伫立在硬质玻璃窗边,一边极目眺望夜空,一边喃喃自语:
“这是你所希望的。既然完全满足了你的愿望,那就请来到我面前吧,奇迹的杨……”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把冰蓝色的眼眸转向闪烁的星群,那是一双希望借战争获得至高宝座之人的眼睛。他把裹在黑银布料中的手伸向前方,手掌贴在硬质玻璃上。金发年轻人在玻璃上感觉到自己脉动的反射,脸上浮起微微的笑容。充实的昂扬之感充满他的身体,似乎所有的细胞都要跃动起来。
一瞬间,他感到幸福。失去最好的朋友已将近一年半了,而现在,他又要得到一个最大的敌人了。
莱因哈特需要敌人。不管他本身如何耀眼,如果没有反射他光芒的对象存在,他也很难光芒四射。
四月四日,渥佛根·米达麦亚率领麾下的舰队朝艾琉瑟拉星域出发。第二天,四月五日,罗严塔尔的舰队朝与艾琉瑟拉星域相邻的利欧贝鲁提星域进攻。
金银妖瞳的年轻提督伫立在旗舰托利斯坦的舰桥里,凝望着遥远的行星。
“全军掉头,包围并歼灭杨威利?”
这些话有百分之九十是喃喃自语。
“真是巧妙的战略。但是还没有掉过头来的时候,事情会如何演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