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3
3

在尤里安述说经过时,餐点仍然在照常上桌。不知什么时候,餐后甜点草莓派和红茶已摆在两人面前。

“唔,是该给马利涅斯克一些补偿吧?他帮了那么大的忙。”

大概是觉得自己并没有补偿的责任,杨大方地说道。但说起大方来,其实杨早就出色地完成了一件更大胆的事情。现在轮到尤里安发问了。

“您把伊谢尔伦要塞还给敌人了吧?我认为您一定另有打算,能不能告诉我?”

“没什么,只是设下了陷阱,很简单。”

杨并不是刻意表现自己的谦虚。他把借着装设爆炸物瞒过帝国军的耳目,期望数年后真正的陷阱发挥作用说给尤里安听。尤里安耸耸肩。

“真是个大骗子!如果成功,帝国军一定气坏了。您真坏呀!”

“谢谢,这是最好的赞美。”

杨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表情稍微郑重了些。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先寇布和格林希尔,加上你共三个人。最好是用不上,但是或许有必要,你要先给我记住。”

尤里安当然欣喜地承诺。然而被问及旅途中的收获时,他想起了重要的事情。

“我认识了两个值得注意的人。其中一位是直接认识的,另一位则是间接的。这个人现在应该在海尼森,是提督您的旧识。”

“哦?是美女吗?”

杨的反应稍欠正经。

“是男人,叫波利斯·高尼夫。您记得吗?”

“波利斯·高尼夫……”

杨拿着餐刀的手停在半空,慌慌张张挖掘着记忆的矿山,可是他手中的矿石却没有一块刻有这个名字。最后他在坑道内侧找到这个人,是因为尤里安具体地告诉他,此人是他儿时的知己。

“啊?是那个波利斯啊,我知道了。”

“俗话说,老化的第一个现象就是想不起一些专有名词。”

“老化?我才三十一岁呀!”

杨刻意隐瞒了一岁,用叉子猛叉草莓派。

“因为你报的是波利斯·高尼夫的全名,所以记不起来。如果你说是喜欢恶作剧的波利斯·启德,我立刻就能想起来。”

“他有那么淘气吗?”

“他让父母哭笑不得,让朋友哭笑不得,让别人哭笑不得,是个最能给别人添乱的淘气包。我当时也是深受其害啊。”

“是吗?”

尤里安的声音并没有他的话语直率。

“据马利涅斯克说,波利斯·高尼夫的恶作剧是因为有优秀的共犯,才能屡屡得手。”

“希望能再见到高尼夫。对了,第二个值得注意的人物是谁?”

杨刻意扯开话题,显得不怎么自然,但尤里安并不想追问下去。

“另一个人是叫德古斯比的地球教主教。但他说自己已经不是圣职者,而是个叛教者……”

“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自卑?”

尤里安把从德古斯比那儿听来的话转述给杨听。杨这才知道费沙的自治领主鲁宾斯基与辅佐官盖塞林格的父子之争。

果然,演员们在后台进行着荒唐的暗斗。儿子想弑父,却反被父亲杀掉的情形,不就是一出活脱脱的中世纪宫廷悲剧吗?然而,这个主教又为何这么清楚费沙支配者的内情?地球教和同盟的领导阶层似乎有非比寻常的关系,不过他们和费沙的关系似乎更深。地球教爬向四周的地下根已经拓展得那么宽了吗?杨不得不朝这个方向想。

“是的。德古斯比死前留下话说:‘所有事情的根源都在地球与地球教,如果想了解过去和现在的内幕,就去地球探寻。’”

德古斯比断气,是从贝流斯卡号换乘帝国军驱逐舰哈梅伦四号之后的事。尤里安认为他有一半的可能是自杀。皮肤的颜色明显显示出内脏的衰弱,一看就知道是酒精及滥用药物引起的。或许他受着剧痛的折磨。不过在尤里安看来,他却像是甘愿把这些痛苦视为背叛教会的责罚。将主教葬入太空后,尤里安心中不无感伤。

“地球是一切的根源……”

杨把茶杯放在两只手掌中转着,喃喃自语。他似乎正小心谨慎地看着那片从精神的地平线上升起的积雨云。

“他还说:人类不能忘记对地球的恩义和债务……”

尤里安认为这似乎才是德古斯比最想说的话。杨好像还在观察和分析那片积雨云的样子,不过他还是对尤里安的话表示同意。

“那是正确的,但正确的认识不一定产生正确的行动。尤里安,我们的文明是七千多年前从一个叫地球的小行星一隅开始的。”

“是东方吗?”

“是的。也有人说,在那之前就有过高度文明,不过从历史的连续性来看,应该说那个文明是现在宇宙文明的母亲。”

一身挫折的历史学家一面说着,一面慌忙开始运转战略家的思绪。他无法仅仅将主教临死前留下的话当成妄想下的产物。

“可是,在地球这个行星的表面,政治、经济及文化的中心在不停移动。人类既然已经进军宇宙了,让中心从地球移开也是不得已的。”

根据杨的推测,地球教信徒们为了把人类的支配权夺回地球手中,在进行超越宗教范围的活动。那个死去的信徒想尽己所能地来传达这件事。尤里安心中一定发现了能解开部分秘密的某些线索。

“尤里安,和那些在底格里斯河及幼发拉底河畔建起城市的人们相比,我们精神上并不比他们丰富。可是姑且不论好坏,我们的知识增加了、足迹拓展了,现在没办法回到摇篮里去了。如果地球教想用阴谋夺回支配权,也只能是一种极为恶劣的反动行为。”

可是想归想,目前杨还没有防御的对策。

“那么,地球教的事就放着不管了?”

“不,也不能放着不管。”

杨快速地翻了翻脑海里的人名录,在其中某一页上画了道红线。

“就让巴格达胥去调查吧,这个人对这种事应该比战斗更在行。”

于是,大约有两年时间在伊谢尔伦要塞无所事事的情报部人员,终于被分配了这个有意义的任务。

“首先让他和留在海尼森的费沙事务所的人接触,然后再凭他的才能抓住毒蛇尾巴。”

“巴格达胥上校……”

尤里安念叨了一句,既不是询问,也不是确认,只是谨慎地表达了不赞同。巴格达胥是杨的参谋之一,但他加入集团的方式却大有隐情。两年前,号称“救国军事会议”的军部强硬派为树立军事独裁政权发动非法武装政变时,巴格达胥为了暗杀杨潜入杨舰队。但是他的意图被轻易识破了,巴格达胥遂背弃了同僚投效杨。

“没有什么其他的人选了。”

杨既然这么说,尤里安也就退缩了。话题随即又转开,杨提出了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作战构想。他把没有说给爱朗兹委员长听的话告诉了尤里安。

“我怀疑,就算事情成功了,也不知会对历史有怎样的意义。用武力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使帝国军分裂,目前来看对自由行星同盟而言是有利的,但是对全人类又如何?”

独裁者消失,从长期看,这对人类不是有正面价值吗?尤里安想。但是杨寻求的不只是这种单纯的见解。

杨拢拢他那头杂乱的黑发。

“对帝国的民众来说,那无疑不是好事。失去强有力的改革领导者后,政治上就会分裂。更严重的话,应该说一定会有内乱产生,民众就成了牺牲品。那样太残酷了!尽管为了寻求同盟眼前的安泰,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可是,我们不能连这一点都管吧?帝国的事只能由帝国来解决。”

杨怃然地说道:

“尤里安,希望你不要对敌国民众的生死抱着漠然的态度。”

“对不起。”

“不,不用道歉。但如果你戴着‘国家’这副太阳镜来看事情,视野就会变窄,眼光就变得短浅。我希望你不要只拘泥于敌我双方的立场来思考问题。”

“是,我会的。”

“今后有很多麻烦事要做。但有句话不是说,黑暗的加深便是黎明的序幕嘛。”

“这是国父亚雷·海尼森的名言,是他从牛郎星系坐天然干冰宇宙船离开,即将踏上一万光年的长征时勉励同行者的话。”

“大家是这么说的,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只要是革命家或政治运动领导者,这种台词由谁说出口都无所谓。不过,如果是国父海尼森的话,总比默默无闻的人来得震撼。被神格化、偶像化之类的事,应该不是亚雷·海尼森所希望的。”

杨摇了摇头,他对国家至上的思考方式极为厌恶和反感,但对国父海尼森还是敬重有加。为了守住民主主义体制,他做了部分妥协,但是,一想起这次胜利的果实将波及帝国民众,他心灵的那双翅膀就显得益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