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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离开占领地费沙、踏上新的征服之途那一天,毕典菲尔特与法伦海特两位提督刚好率领舰队从帝国到达费沙。他们预定在五天后尾随莱因哈特踏上征途,因此士兵们便在异乡获得了最后的假日。
让费沙民众产生难以言表的感慨之情的,是他们看到在法伦海特与毕典菲尔特之后,从帝国军战舰中出现了一个人。此人叫尼古拉斯·博尔德克。他历任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的副官与驻帝国事务官,至少没有被讥讽为无能之辈。最近,他先是没有事先报告帝国军侵略的消息,以致股价暴跌。到了他从即将从宇宙港出发的罗严克拉姆公爵那里获得“费沙代理总督”头衔的时候,费沙民众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其实他并非不知帝国军的侵略行动,而是有意隐瞒。这个原本被称为“自治领主心腹”的人,原来是靠出卖费沙的自由与独立换取“代理总督”地位的卖国贼。
“国家和亲人都可以卖,只是价钱要尽量高一点。”
这是费沙市民们最喜欢用的恶意嘲讽。不过忽然变成被卖那一方的时候,他们当然也高兴不到哪里去。然而也有人认为,由费沙人担任费沙的政治首长,要比被帝国军直接支配好得多。更积极的人则主张时代自有其变化,既然出现了统一支配全人类社会的大帝国,费沙应该在新体制下寻求发展的道路,拘泥于原来的“仅限于形式上的政治地位”是愚蠢的行为。
这些都是很有说服力的见解,但是人类很难改变感情的好恶。在民众眼中,那个坐在“代理总督府”中开始处理行政事务的博尔德克的形象实在难以单纯化。更何况费沙人信奉的理念之一便是“靠自己的脚站起来走路”,所以要他们真心支持稳稳地坐在帝国军推动的婴儿车中的博尔德克实在很困难。
于是,人们经常在酒馆或家中窃窃私语。
“但是……鲁宾斯基那个‘费沙的黑狐’跑到哪里去了?他是不是正在某个地方袖手旁观帝国军的占领行动,还有博尔德克的一步登天?”
不管是哪个时代、哪种政治体制,权力者总是有民众无法知道的藏身处。形式上,他们似乎与躲在阁楼中建造梦幻之城的孩子一样,出发点却完全不同。权力者的藏遁是出于对丧失权位的恐惧,以及一种保身的利己主义。
因此,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的秘密藏身处并不是他自己建造的,不过是活用了先人的遗产。这个方法够聪明,或者说够狡猾。其位置在只有极少数的自治政府的人知道的、高级官员专用的地下掩体的更下一层。它的供水、排气、排水、排热等维持生存必不可缺的系统,是分散于能源消费型的公共设施群中的,并且与之联动,所以被探查出来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和不到十位贴身要员躲在这座无名的地下宫殿里,表面上似乎安于这种软禁般的生活。为了消除住在里面的人的压抑感,掩体内的布局刻意铺设得一如奢华的王朝宫殿。出于同样的理由,天花板也特意挑高,整个空间留出许多空余的部分。在饮食方面,更是丰富得号称一年内不会有同样的菜上桌。鲁宾斯基的情人多米妮克·珊·皮耶尔是掩体内唯一的女性,常常和自治领主过二人世界。然而这对情侣之间平淡无奇的对话,并没有给那些忠实而单纯的近侍留下想象的空间。譬如,某天由鲁宾斯基开头的对话,内容是这样的:
“是你让那个为了从费沙逃出而费尽心机的地球教主教德古斯比找到了救星,你可真不简单哪。”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也许是个很好的歌手和舞者,要说演技嘛,以前我就说过,你不是那块料。”
鲁宾斯基的语气让人联想起哀叹弟子不肖的工匠。多米妮克把威士忌酒杯放在情人面前,桌面发出响亮的声音。
“或许吧!不过鲁伯特·盖塞林格,那个你最爱的儿子,在被你杀掉前,还一直相信我是他那边的人哪!”
“他不是一个洞察力敏锐的观众。因为他不是纯粹在观赏演员的演技,只是把从自身抽离出来的幻想投映在演员身上,来自我陶醉罢了。”
当多米妮克大胆地说出那个原本想杀死亲生父亲,却反而被父亲杀掉的青年的名字时,杀子的父亲脸上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手上酒杯中的威士忌也没有晃动一下。他的冷静或者说假装冷静的态度,不由得让多米妮克的神经都为之战栗。她放弃装作不知情的努力,转而反击鲁宾斯基。
“我想我得去投保了。现在必须要考虑一下我托付命运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一直信任她的鲁伯特·盖塞林格,指示知悉鲁宾斯基和地球教秘密关系的证人德古斯比逃脱。关于这件事,多米妮克一直保持缄默。但如果在其他的事情上,她必定会发挥饶舌的本能。
“老实说吧,请不要以为我很愿意参与杀你儿子的行动。之后想来,再也没有更恶心的事了!”
“打一开始,我就不觉得你会高高兴兴地参与。”
鲁宾斯基用那不知何故总缺少一些感性的眼睛,凝视着照明设备反射在冰块上的光芒,随即把视线移到情人身上。
“你没有选择鲁伯特而是选了我,只是纯粹站在利益角度。而现在证明你的盘算是正确的,所以也用不着说那些马后炮一般的话,那无异于用海绵去吸洒落的牛奶。”
“那洒落的牛奶和你这产奶的牛在这点上真是一模一样。以为天下只有自己是智者,真是俗不可耐!”
“是呀,那家伙不好的地方实在太像我了。如果他多学点克制锐气的方法,就不用这么早死了……”
“教育儿子是父亲的义务。”
“一般而言是这样的,但并不意味着凡事都要仿效父亲。总之,如果没有才能的话,立志当个学者或艺术家都好,多少忙我都会帮的。”
多米妮克露出探询的目光,然而她实在看不出鲁宾斯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结果你还是以自我生存为优先。如果是这样,你应该了解我的立场呀!”
“我当然了解。不只是我,人类总是能理解比自己低等的生物。”
鲁宾斯基用比嘲笑更重几分的语气回答,又往还没有喝干的杯子中倒入威士忌。
“我有意和幕后的地球教斩断关系。你做的事基本上和我的目的一致,所以我就默认了。”
地球教的力量大半来自其隐秘性。当隐秘的铠甲被击破,阳光照射进来时,那存在于阴暗的房子中达八世纪之久的恶灵也只好走上毁灭之途了。
鲁宾斯基将今后可资利用的人、应该活用的事件,一个个在脑海里串联起来。为了完成复杂的设计图,今后还得过一段避人耳目的日子。这段时间应该是让嫩芽茁壮成长的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