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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行星海尼森,受到最大冲击的人或许是不到半年前还在为“银河帝国正统政府”诞生而夸耀的那帮流亡之徒。

他们簇拥着从帝都奥丁逃出来的幼帝艾尔威·由谢夫,想借着自由行星同盟的武力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军事独裁体制。和同盟签订的协约使他们不得不转行立宪体制,但是在这种形式下,他们却恢复了旧贵族的支配权和特权。尤其是这些人被迫过着亡命生活,必须要加倍夺回曾经失去的东西。他们的盘算自有根据在。但还未描绘完这美好的轮廓,画布就被撕破了。这些爱做梦的画家只好穿着怅然不已和狼狈不堪这一双鞋子,跳着慌乱的舞蹈奔向灭亡之路。

“对那些把颜料溶进糖水中,妄图画出自我欺骗的甜美图画的无能者而言,穷途末路是理所当然的事。”

被“正统政府”授予中校军衔的贝伦哈特·冯·舒奈德冷漠地思索。聪明的他对流亡贵族单凭乐观的预测建造的空中楼阁不曾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所以事情演变至此,他并没有感到失望或绝望。然而,他也无法置身事外,事不关己地看着这出滑稽剧上演。他忠诚追随的对象——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亡命至此,先前虽享有客座提督的待遇,现在却被迫担任“正统政府”的军务尚书,负责重新编组军队。担任梅尔卡兹副官的舒奈德工作繁忙,在四处奔忙期间,也常常想到将来。

如果帝国军从费沙回廊进攻而来,同盟军的胜算少之又少。就算杨威利拥有无人可及的智慧,也只能与帝国军平分秋色。这种情形恐怕会产生对舒奈德最不利的结果。

因为战况僵持不下,无望获得更大优势的同盟一定希望休战与讲和。而帝国讲和的条件,首先便是对“正统政府”的要员们进行处罚。讲和只是缓兵之计,但为了获得必要的时间重建军队,同盟一定会讲和。而在利国主义的趋使下,最后一定是把“正统政府”拿来当作供奉的待宰羔羊,七岁的幼帝艾尔威·由谢夫只能骑在羊背上被送往刑场。

一想起不幸的幼帝,舒奈德就感到一阵心痛。这个七岁的幼儿被忽视了自身的意愿,沦为成人的决策与野心的工具,实在值得同情。然而,现在舒奈德没有闲暇考虑幼帝的将来。他要投注全部心力保护梅尔卡兹免受眼前的政治风暴伤害。更何况梅尔卡兹又是那种以只念个人安危为耻的人,舒奈德必须小心谨慎,以免自己的心思为梅尔卡兹知悉。舒奈德的表情显得更严肃尖锐了。有一天,这位年轻军官望着镜中自己的身影,忽然想起在帝都奥丁的时候,自己曾被贵族的千金小姐誉为“乐观英俊的男人”。而现在,他就像一个破产的老人在怀念昔日的欢乐与荣华般怅然。

舒奈德还有对自我的期许和对将来的展望,不过,大部分人则遑论明天了,就连今天该做什么都无所适从。连“正统政府”的首相雷姆夏特伯爵,也因为出乎意料的事态发展大惊失色,旁人都难以想象他那变了色的脸要经过几天才能恢复正常。而那些被雷姆夏特伯爵拉进乐观的花园贪婪地午睡,却没有主见的亡命贵族,除了作为舒奈德冷笑着观察的对象之外,任何存在的价值都没有了。

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曾把幼帝艾尔威·由谢夫带离帝都奥丁,他现任“正统政府”军务次官,对幼帝和高登巴姆王室有坚定不移的忠心。但是在心智和头脑方面都极具文采的他也找不到守护王室的具体方案,只余暗自伤心叹息。曾和他一起潜入帝都的休马哈上校对已失去历史存在意义的高登巴姆王室并不感伤,却挂念留在费沙的旧部的安危,心情也难以平静。他们的共同点是极为软弱,如果再把那恐惧和不安的成分从中剔除,他们的精神就只能坠落到虚无的深渊中了。

新的年度到来后,“正统政府”的内阁会议很快召开了。然而,内阁成员中却不见财务尚书谢兹拉子爵和司法尚书赫伍得子爵两人。而在剩下的五位出席者中,宫内尚书郝晋格男爵又像是守护美酒之泉的怪龙一般吐着满嘴酒气。他一只手抓着威士忌小酒瓶,默默地让它在嘴与会议圆桌之间往返。军务尚书梅尔卡兹“元帅”则保持着凝重的沉默。因此,关于流亡政权未来命运的讨论,只在首相兼国务尚书雷姆夏特伯爵、内务尚书拉特布鲁夫男爵、内阁书记官长卡尔那普男爵三人之间进行。这种讨论仿佛是在孵化无精卵,尽管认真,但没有丝毫用处。终于,宫内尚书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打断了讨论。在其他人愤怒和充满指责的注视下,郝晋格夸张地伸出那张变了颜色的脸。

“容我说句真话,各位清高圣洁的爱国者,高傲的忠臣诸君,你们担心的并不是高登巴姆王室的命运,而是一时糊涂背叛了金发小子罗严克拉姆公爵的自己的安危吧?你们担心金发小子以胜利者的姿态踏上这个行星时,到底如何才能免除对你们的惩罚吧?”

“郝晋格男爵,你难道想因为一次酒醉玷污过去的名声?”

“我可没有好名声可以玷污啊,首相阁下。我跟您不同。”

恶毒的笑声中夹杂着酒精的臭气。

“所以你们深怕张扬出去而不敢说的事情,我却可以大声说出来——譬如,为了获得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欢心,你们不妨亲手奉上年幼的皇帝……”

他刻意在此时闭上了嘴,兴致勃勃地观察着被他用无形的刀子刺进心脏的同僚们的反应。连梅尔卡兹也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平静,他惊慌地望着宫内尚书。圆桌发出干巴巴的声音,内务尚书拉特布鲁夫踢倒椅子站了起来。

“你这个无耻的醉汉!你把帝国贵族的自尊丢到哪儿去了?忘了以前所受的种种恩宠和荣誉,只想到自己的安全,你这种……”

一时间,拉特布鲁夫找不到适当的话,上气不接下气地瞪着郝晋格,又环视着众人。他原想寻求赞同者,但连首相兼国务尚书雷姆夏特伯爵都无意打破凝重的沉默。因为他很清楚,拉特布鲁夫狂怒的对象并不是酩酊大醉的郝晋格,而是隐藏在他自己的良心和羞耻心下,正昂着头虎视眈眈、打着丑陋算盘的怪物。

他们心头的负担也不小,除了梅尔卡兹之外,参加流亡政权的人都是经过一番盘算的,而当原本的盘算失败之后,下一个盘算就会立刻盘踞心头,这是必然的事。因此,为了自身的安全,把幼帝献给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想法就非常有诱惑力,但也足以引发他们对自我的厌恶。如果要依靠酒精强大的助力才能打破这个禁忌,毋宁说是一种悲哀。

让流亡政权首领的心理更复杂的,是他们忠诚的对象——幼帝艾尔威·由谢夫是个完全激发不出人们的支持和同情的小孩子,这是事实。这个还不曾学会自我抑制,只知道以暴力发泄情绪、没有任何精神依靠的七岁孩童,在这些面对变幻不定的局面、心绪摇摆混乱的成人眼中,常常像是一个怪物。可以说,忠诚心其实只是映在镜中的一种自我陶醉,希望扮演那面“镜子”的主君映照出美好的映像来,大概是从政者的愿望。但是,艾尔威·由谢夫这面镜子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有太多凹凸不平之处。这当然只是成人单方面的意见,被强行推上宝座,结果又从宝座上被拉下来的七岁幼童不该有任何责任。这些大人表面上对他崇拜和敬爱,实际上,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负起培育幼帝人格的责任。

或许艾尔威·由谢夫已经没有以皇帝的身份存在的价值了。在一万多光年外的帝都奥丁,宝座已经易主。由谢夫离开后,在由黄金和翡翠雕砌而成的宝座上坐着的,是一个牙齿都没长齐的女童——“女帝”凯瑟琳·凯特翰一世。她是银河帝国历史上最年幼的皇帝,可能也将成为五世纪之前鲁道夫大帝开创的高登巴姆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艾尔威·由谢夫在帝国的正式记录中已是“废帝”了。

当银河帝国罗严克拉姆独裁体制和自由行星同盟之间的政治与军事之河由激流变为一落千丈的瀑布时,流亡贵族的内心就不能不动摇了。他们心头盘算着这个事实,但是如郝晋格信口开河所说的,把“废帝”献给仇敌罗严克拉姆公爵以图自保一说,却让他们心中产生了抵抗情绪。虽说势已衰微,但他们还是有羞耻心与自尊心的。再说,就算排除了心理上的障碍,把“废帝”献给敌人,也难以确定罗严克拉姆公爵是否会赦免他们。搞不好公爵还会对他们的背信行为和卑劣操守加以斥责,大加惩罚。

那么,不如索性从一而终地尊奉艾尔威·由谢夫为主君,尽力逃离侵略者的魔掌,期待总有一天高登巴姆王室将会复活。只是在这一天来临前,要一直过着逃亡和流浪的生活吗?这种令人想起中世纪骑士的想法的确可以刺激人们本能的浪漫情结,但从现实来说,实在不容易做到。没有自由行星同盟的政治保护,没有费沙自治领的资金和组织的支持,在自身完全没有军事力量的状态下,想在不久前尚是敌人地域的同盟内维持这种逃亡生活,实在是不太可能。贵族们再怎么欠缺预测能力,也不会空想到这种地步。

结果,这些贵族终究无法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找到出路。明知没有效果,雷姆夏特伯爵仍然要求郝晋格自我反省,然后终止了内阁会议。最大的原因是他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了。

没有任何成效的会议于第二天再度召开。然而,坐在议长席上的雷姆夏特伯爵看到的是五个空荡荡的位子,以及独自默默坐在那里的军务尚书梅尔卡兹。雷姆夏特伯爵意识到,自己已是一艘连老鼠都不愿久待的老朽船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