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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希望征服对方,但是另一方却不愿被征服。
真心地为宇宙历七九九年到来干杯的自由行星同盟高级军官,虽不至于完全没有,但是也寥寥无几。大半的人都被卷入恐慌来临前的忙碌旋涡中,连新年度到来的那一瞬间都无暇确认。帝国军以武力占领费沙的报道一度因管制没有宣扬开来,现在则像被网住的猛兽撕开了神秘的面纱,朝人们猛扑而来,以可怕的洪流的姿态占据了同盟的情报系统。当政府首脑在夹在厚实墙壁间的会场中铁青着脸,开始商议解除报道管制时间的时候,在离他们的圆桌不到一公里的街角,从费沙搭宇宙船回来的人们已在声嘶力竭地渲染危机的到来。
还没找到有效的防御手段,堤防就溃决了,歇斯底里和恐慌的浊流吞噬了同盟领土。勉勉强强可以挽救同盟政府威信的,是报道管制期间没有一个高官企图只让自己和家人逃亡的事实。可是一般人都知道,如果有明确的安全去处,那些官员就未必如此了。同盟政府已经因为当政者的无能失去了民众的信赖,即使想从道德方面挽回,似乎也不大可能了。
于是,民众把感情的宣泄口指向了政府当局。当然,除此之外他们也无处发泄。
“想想办法呀!”
他们高呼着让政府拿出对策,随即又加上诸如“无能”“薪水小偷”之类的辱骂。
当时的同盟政府正处在“华丽的诡辩家”优布·特留尼西特最高评议会议长的领导下。作为一个少壮派的政治家,他有优雅的容姿和一帆风顺的经历,在选民尤其是女选民中颇有人缘。同时他又有军需产业作为背景,政治资金傲视群雄。即使遭遇了救国军事会议那种应该丢分的武装政变,他也没有伤到一丝一毫。民众一直期待他有足以与辩才相配的指挥能力。而只凭辩才无法解决的局面到来时,他却直接或间接地从“亲爱的人民”面前消失,只通过政府发言人表达一些“痛感责任之重”之类的话,连他在什么地方都不敢公开,这更加剧了民众的疑惑。他们怀疑,像优布·特留尼西特这种人是否就是自古典文明时代就存在的光靠一张利嘴煽动人的政治家,事实上根本没有能力处理紧急事态。
但是,对特留尼西特厌恶至极的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杨威利上将,却有和民众不同的见解。他对特留尼西特的印象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毫发无伤的人”。这是杨个人的观察。这一评价或许有些偏差,但是,目前特留尼西特辜负了民众对他短暂的期待,招致民众的失望是不争的事实。尽管如此,将特留尼西特奉为政界的希望之星,一直通过赞赏他来拉拢民众的商业新闻界却抛出“人们必须认识到这绝不是议长一个人的责任,而是全体人民的责任”的论调,为最高权力者开脱罪行、推卸责任,借此掩饰其行踪。批评的箭头反而指向了“对政府欠缺协助意愿,一味主张享有权利”的市民……
国防委员长华尔特·爱朗兹在和平时代只是优布·特留尼西特的小喽啰,也未必是深受议长信任的同僚。特留尼西特让他坐上国防委员长的位置,是那些担心出现独裁者的同盟前辈一律禁止评议会议长兼任各委员会委员长,并立法严格管制之故。然而,事实就如人们背后议论的一般,“爱朗兹委员长等于特留尼西特委员长的代理人”,他只不过是特留尼西特和事务部门及军部之间的联络人罢了。他从未发表过个人见解和政策,人们只把他视为从紧密联系在特留尼西特和军需企业之间的利益与权力的输送带上掠取好处的三流政客,他也对此评价甘之如饴。
可是自从帝国军侵入费沙之后,这个看似屹立不倒的评价似乎要大幅修正了。
当优布·特留尼西特做出为后世人不齿的失职行径,一头钻进他个人的乐园后,斥责狼狈不堪的同事、领导议会会议、不断采取政治方面的紧急措施防止同盟政府自乱阵脚的便是他——华尔特·爱朗兹。他年过五十五才第一次坐上议会成员之位,在面对难关时,却仿佛年轻了十多岁,腰杆挺直了,皮肤也泛出光泽,连步伐都变得强有力——虽然失去的头发不可能再长出来。
“战斗的指挥权只能交给那些穿制服的专家,我们要做的决断是投降还是抗战。我们要决定国家的前进方向,并向大众指明,而且必须让军部与我们合作。如果我们一味地自乱阵脚,回避该负的责任,就会演变成由最前线的军人阶层来推动事态的发展,经过大量无益的流血后,招致社会秩序的土崩瓦解。这同时也意味着民主政治的自杀。我们绝对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由于没有一个人愿意投降,国防委员长转移了话题。
“那么,我们是决定抗战,和侵略者一直作战到同盟的所有领土都化为焦土、所有的国民都灭绝为止?还是以求和或和平为目的,尽量获取一个有利的政治环境?而这是不是要选择武力作为后盾?我认为这都应该先行确认……”
其他议会成员都带着困惑的表情沉默着,然而,让他们困惑的或许不是事态的棘手,而是国防委员长沉着明晰的表述,打破了人们对他根深蒂固的看法。国防委员长不久前还是词典上“米虫”这个词条活生生的实例,现在却以极为正确的洞察和认知把握着事态,向同僚们提示寻找最佳解决方法的捷径,而且还是以格调极高的辩才为武器。
和平时代的爱朗兹只不过是一只潜藏在权力机构肮脏底部的寄生虫,而在面临危机时,他体内本应灭绝的民主主义政治家的精神,却从利权政客的灰烬中坚强地挺身而起。而他的名声也因为半年来的觉醒深植人心,甚至让后世的人们差点遗忘了他那长达半世纪之久的怠惰。
年过七十的同盟军宇宙舰队司令长官亚历山大·比克古上将是一位厉害的挖苦专家,同时也是个言辞辛辣的人,不过这无损于他公正的人格。老提督察觉了国防委员长有意在短时间内把一个政治家的能量,甚至把一个“人”的能量燃烧殆尽,便不遗余力地从旁协助。就在几天前,他还厌恶地批评国防委员长的软弱和肤浅,而现在充满干劲的爱朗兹委员长却亲自拜访宇宙舰队司令部,直率地对以前的态度进行自我批评。一开始比克古还是半信半疑,但当国防委员长要求军部合作,“力争讲和的条件”时,他不得不承认委员长已经觉醒了。
结束了谈话,老提督目送着委员长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
“国防委员长的守护天使好像忽然勤劳起来了,这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多了。”
比克古的高级副官法伊佛尔少校却未必同意上司的看法。他反而有满腹的不平,认为爱朗兹早就该觉醒了。
“或许这是不该说的话,可是我常常想,如果前年救国军事会议的非法武装政变成功,结果或许还好些。这样一来,也许国防体制就能强化,并且有效运行起来。”
“然后,帝国的专制主义和同盟的军事独裁政权就为争夺宇宙霸权进行激战?你不觉得这样更无药可救吗?”
老提督的语气与其说是讽刺,毋宁说酸味更强一些。黑色的贝雷帽使他的白发显得更白了。
“如果我有什么值得自夸之处,就是我是一名民主共和政体下的军人。我绝不能容忍以对抗帝国的非民主政治体制为借口,让同盟的体制非民主化。与其让同盟成为独裁之国继续生存,不如以堂堂民主国家之名灭亡。”
看见少校显得局促不安,老提督恶作剧似的笑了笑。
“我好像说得太过分了。但如果建国的理念和市民的生命不能受到保护,国家就没有生存下去的理由了。而我呢,会为了保护我的建国理念,也就是为了民主政治和公民的生命而战。”
亚历山大·比克古去拜访唯一的武官上司——统合作战本部长德森上将,安慰并激励这位脸色苍白、食欲尽失,像个小官吏般的本部长,使本部的秩序和机能恢复正常。而且,只要时间允许,他就着手做精密防卫战的准备工作。
同盟军首脑部门召集了所有兵力,除了派特提督指挥的第一舰队,还有由去年紧急编成的几支小舰队、星际间巡逻队、各星系警备队中的重装部队等组成的军队,舰艇数量可达三万五千艘。其中甚至包括了刚建造完成尚未试航的新舰艇,以及恰恰相反,原本预定要解体的老舰艇。这些舰艇起码还有联络工作和佯动作战的作用,所以也算进来了。比克古把不属于第一舰队的有两万艘舰艇的混合舰队分为两部分,编成第十四、第十五两支舰队,并向统合作战本部呈报,由莱欧尼尔·莫顿担任第十四舰队的司令官,朗夫·卡尔先为第十五舰队的司令官。两位少将因而晋升为中将,代价就是他们必须带领既无秩序也不够成熟的士兵,带着残缺不齐的装备去和强大的帝国军作战。
为制订迎击帝国军的作战方案,比克古和三名舰队司令官及宇宙舰队总参谋长举行了会议。一开始就事有不吉。总参谋长欧斯曼中将因急性脑出血病倒,从会议室直接被送到军队医院去了。不幸的总参谋长在病床上被变动了职务。只有三十几岁、以前负责处理事务的副参谋长邱吾权升职接替了总参谋长,赶往会议室。三个星期前,他才从同盟军军官学校战略研究所的教授职务转任过来。在英才济济的教授中,他算是年轻的一辈,然而论起风采和容貌,他却像个乐观的面包店第二代老板。两年前,当“救国军事会议”发动非法武装政变时,在占领首都的武装政变部队的监视下,他仍旧悠然地来去自如,甚至和被软禁的比克古见了面。因为穿着便服的他把破烂的纸袋夹在腋下,一边趣味盎然地看着四周一边走路,看起来就像一个笨拙的乡下土包子。
邱吾权来到重要的会议室,一边喃喃地向大家打招呼,一边对前辈们行礼。但是他军服胸前的口袋中却隐约露出才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连一向以豪爽闻名的卡尔先中将也为之瞠目。注意到他惊愕的目光,新任总参谋长像有意解开悬念似的,悠悠地露出了笑容。
“啊,请别在意。不管过了多久,只要用蒸汽加热一下,面包还是很可口的。”
卡尔先觉得他的话题实在离谱,但此时此地并不想多追究,把目光又转回议长席的比克古身上。
结论很快就出来了——从费沙回廊的出口正面向侵略军挑战是很不利的,唯有静待敌人的行动线和补给线绷到极限,再从侧后方打乱其指挥、通信、补给系统,然后逼其撤退。这种作战方式诚如帝国军首脑部门的预测,但是就基本战略而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在短时间内,同盟军没有余力在费沙回廊的出口部署庞大的兵力。
“把驻守伊谢尔伦要塞的杨威利提督叫回来如何?”
新任总参谋长邱吾权如此提议,任那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露在口袋外面。其他出席者都为提议之重大和他那听来似乎无关紧要的语气而震惊。比克古扬起两道白眉,让邱吾权详细说明提案的内容。
“杨提督的智慧和他舰队的兵力对我军而言极其宝贵,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把他留在伊谢尔伦,无异于把烤好的面包放在冰箱中冷冻起来。”
由于用了这样的比喻,这位新任总参谋长被戏称为“面包店第二代老板”,但是他本人一点也不在乎,继续说道:
“伊谢尔伦要塞在回廊两端存在不同的军事势力时,才有无限的战略价值。但如果两端被同一势力控制,伊谢尔伦就如同被封进袋子里一般。从敌人的角度来看,即使不用特意流血牺牲强攻,只要他们控制了回廊的两端,即能不战而使要塞瘫痪。既然敌人已经通过费沙回廊,只为保住一个伊谢尔伦回廊耗费兵力就没什么意义了。”
“您所言甚是,可是杨提督现在正在伊谢尔伦和帝国军的别动队对峙,似乎无法轻易脱身。”
派特板着脸指出这一点,然而邱吾权毫不在意。
“既然是杨提督,他应该会有什么应对之策。如果没有他在,就军事方面而言,我们是极为不利的。”
这个意见虽然太直白了些,却没有人反对。杨威利的名字对同盟军而言等于“胜利”的代名词。曾经是杨上司的派特等人,在亚斯提会战时也因为杨使自身和部队获救。
“就算进入讲和的阶段,帝国军也一定会以归还伊谢尔伦为条件刁难。如此一来,坚守伊谢尔伦只是提升了杨个人的威望,他的智慧和兵力对同盟全体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如果我军有足够的兵力和时间,那另当别论,但现在的情况可不是这样,所以我们必须最大限度地让他发挥作用。”
“你是说……命令他弃守伊谢尔伦?”
“不,司令长官阁下,不需要下具体的命令。只要下训令给杨,告诉他责任由宇宙舰队司令部承担,他只要采取认为最好的策略就行了。或许杨不会拘泥于守卫伊谢尔伦的事情。”
提出这个大胆的提案后,邱吾权不慌不忙地从口袋中拿出刚才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一脸天真的表情,继续吃起被打断的午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