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数十秒钟之后,即将进入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〇年。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仰望夜空,他第一次看到无数个星座正在深蓝色的夜幕中闪烁。迈入新的年度之后,这位年轻的征服者即将迎来第二十三个人生寒暑,那冰蓝色的瞳孔向夜空投去冰箭般的犀利眼神。那是一种无言的宣告。他透过硬质玻璃穹顶向宇宙宣告:视线所及的星星只能作为他征服和支配的对象而存在。当莱因哈特晃动着满头金发,回过身来重新面对聚集在大厅里的帝国众将帅时,嵌着音响系统的四面墙壁上传来洪亮的钟声,宣告着旧的一年的日历已完成使命。莱因哈特走近自己的桌子,高高举起倒满香槟酒的水晶杯,将帅们也跟着举杯,酒杯反射出流曳的光影,填满了人们的视野。
“干杯!”
“干杯!为新的一年——”
“干杯!为所创下的功勋——”
在充满霸气的干杯声中,一个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强烈地震撼着在座众人的耳膜。
“干杯!为自由行星同盟最后的一年——”
在众人注视下,声音的主人一边看着莱因哈特,一边高高地举起酒杯。他的声音和表情介于昂然和傲然之间。莱因哈特俊美的嘴角漾起一抹微笑,举杯回应。顿时,四周响起一阵欢呼和鼓掌声。发言者则因为大大地露了一次脸兴奋得脸色潮红。
他就是依沙克·费尔南·冯·特奈杰中将。他和他的主君同年,在满是少壮派的莱因哈特军中显得特别年轻。还在幼校时,他就是仅次于第一名莱因哈特的优等生集团中的一分子,进了军官学校后,声名更是大噪。但是,他却在中途退学投身前线,不管是担任实战指挥官还是作战参谋,都立下无数功勋,成为一位优秀的年轻军官。在帝国历四八八年的利普休达特战役中,那些在幼校中和莱因哈特一起上学的贵族子弟多投入门阀贵族军队,最后自取灭亡;他却选择了“金发小子”这一边,显示了正确的判断力。他在已故的卡尔·古斯塔夫·坎普手下建立了不少功勋,之后离开了坎普,成为莱因哈特的直属部下。正因如此,在日后坎普与自由行星同盟军的杨威利对阵败亡之际,他得以免遭败军成员的厄运。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和周围的人深信,他有一位超越常人智慧的守护者。因此,他确信自己是被选中的精英,为回报其恩宠,更是有意识地凡事都比别人快一步。他下了决心,今后一定要超越众人,必须要超越,不论在战场之内还是战场之外,都要尽可能地引人注目。
他这种霸气倒不会令同年的主君莱因哈特不快,但是一看到这种类型的人,莱因哈特总会联想到那个绝不刻意引人注意的故人。在他看来,如果是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那个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救他生命的红发挚友,一定不会同意用这种方式来引人注意。莱因哈特知道不应这样比较,但是意志和理念无法控制的心灵悸动却使他不得不这样想……
盛大的宴会与其说让人感到华丽,毋宁说让人感到力量,这或许是出席的人甚至连简易礼服都不穿,而穿着可以直接上战场打仗的军服之故。莱因哈特不愿在占领地的新年宴会上着装华丽也是原因之一。当然,在列席的将帅中,有人在宴会结束后就要赶赴沙场。指挥远征先锋部队的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和统率第二集团的奈特哈尔·缪拉上将就属于此列。
帝国军中最年轻的上将奈特哈尔·缪拉今年二十九岁,他有一头砂色的头发和一双砂色的眼睛。如果从正面仔细观察那高挑的身材,就会发现他的左肩稍微低了些。这种与年龄不符的体貌特征,正是他身经百战、负伤无数的最佳证明。如果不去考虑这些,他看起来充其量只是个参谋型的、有着温雅外表的军人,但进攻时的精悍与防守时的顽强却都获得极高的评价。
旁边的是米达麦亚,他和现在负责指挥进攻伊谢尔伦要塞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级上将一起被称为帝国军的“双璧”,外号“疾风之狼”。尽管他的个子显得有些瘦小,但是身形匀称而紧凑,让人联想起体操选手。他比莱因哈特大八岁,比缪拉长两岁,但是以一般的社会标准来看,仍然算是黄口孺子。
“年轻人最重要的是有精神!”
然而,米达麦亚常常说些刻薄的话。在这次通过费沙回廊的作战中,他是所有参战提督中功勋最卓著的,苦战经验也最多。年轻一点的提督的豪言壮语,他总认为是过度幼稚的表现。
“我也还年轻,却没那种精神。”
缪拉回应的声调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这似乎不符合他一贯的性格。在比他们年轻的军人当中,有时会出现一些焦虑的情绪。野心家总是喜欢变化多于安定,渴望战乱胜过和平。他们知道这会加快发迹的速度,促成官位的升迁。米达麦亚和缪拉这样活生生的例子就在他们眼前。
在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霸业即将迅速完成的现阶段,年轻的他们建立功勋的机会也在急速减少。至少在他们由于野心膨胀而变得狭窄的视野中,通往荣耀的门扉似乎即将关闭。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同僚和前辈不再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反倒是带有竞争色彩的对手。尤其是缪拉,他并没有像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那样确立崇高的声誉,所以最容易成为人们“赶超”的对象。
“算了,先不要管这些事……同盟军的宇宙舰队司令长官大概要亲自出马了吧?”
“亚历山大·比克古提督?也许吧……”
“他可是个老练的人。你跟我,再加上罗严塔尔、毕典菲尔特……把我们四个人的军龄合起来都还比不上那个老头儿呢!他就是一座会呼吸的军事博物馆。”
米达麦亚从不吝于赞赏一个值得尊敬的敌将。缪拉从认识这个年长自己两岁的同事起,就有意学习对方的优点。当然,他也知道自己在表现力方面不及对方。
“你们谈得够起劲儿啊!”
两位提督循声转过脸去,随即诚惶诚恐地行了一礼。年轻的主君正一手拿着水晶酒杯站在那里。
三言两语之后,莱因哈特向“疾风之狼”问道:
“对你这个稀世的用兵巧妙之人,我无可挑剔,不过,同盟军可能会以困兽之斗迎接我军,你打算如何应对?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在年轻的帝国军最高司令官无畏的眼光中,逐渐喝干的酒杯映出淡淡的七彩之色。
“我认为,如果同盟有充足的兵力,不考虑人力或物力上的损伤的话,一定会在费沙回廊靠近他们一侧的出口摆下纵深阵,从正面向我军挑战。我军要加以对抗,就只有从中央突破这一种方法了。但这样一来,我们必定有很大的损伤,更重要的是会浪费不少时间。这一点必须先做好心理准备。当然,扼住我军后方的费沙的动向就会成为一块心病,搞不好我军还会因为缺乏集中而陷于劣势。”
米达麦亚分析准确,表述明快清晰,加之有充分的说服力,足以让听者颔首。
“但是,要使用此法,同盟的兵力理应不足。如果一战失败就没有退路了,他们广大的领土包括首都会直接暴露于我军炮火之下。如此一来,最初一战就变成了他们的最终一役,除了投降,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使想寻求正面决战也不可能。”
稍停片刻,米达麦亚继续说下去:
“因此,他们可能会诱使我军深入他们的领地,在我军完全深入之时,断绝我们的补给线、干扰我们的通信,使各部队孤立,然后再各个击破。也就是说,三年前的亚姆立札会战将再次重演,只是双方的攻守关系稍稍变化了一下。因此,如果我们无限地拉长战线,就会陷入敌人的算计。但依下官之见,我军的胜机也正在这里。”
米达麦亚闭上嘴,凝视着莱因哈特。年轻的主君脸上浮现了透着敏锐和优美的笑容,对部下的能力表示满意。
“你的计划是要用双头蛇?”
“是……”
米达麦亚对主君的洞察力表示佩服。
“缪拉提督的意见呢?”
莱因哈特微微改变了一下冰蓝色眼眸注视的方向,问道。帝国军中最年轻的上将轻轻行了个礼。
“下官也赞同米达麦亚提督的想法。不过,同盟军的作战行动或许无法有条不紊。”
“因为‘一看到敌人就应当场作战,否则就是卑怯之徒’,持这种观点的短视低能者比比皆是。”
莱因哈特无情地讥笑着假想的敌将。
“如果是这样,那就最好不过了。只要把他们拖住,逼他们打一场没有战略目的的消耗战,即使我们不愿意,胜利女神也会拥抱我们。”
“这样一来就太没意思了。”
莱因哈特喃喃自语。他脸上的表情倘若换到别人脸上,一定会显得极为不逊。但他是曾经在亚斯提星域歼灭两倍于己的敌人,在亚姆立札星域中让自由行星同盟空前强大的两千万大军陷于溃败的战争天才,所以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憎恶无能的敌人就如同憎恶无能的友军一样,甚至更甚,这就是莱因哈特。
“真希望敌人的行动有条不紊……”
扔下这句话,莱因哈特就离开米达麦亚等人,朝别的谈笑的圈子走去。
莱因哈特的秘书官——玛林道夫伯爵的千金——希尔德正用冰镇苹果汁冷却葡萄酒引起的醉意。这时,喝光了酒前来放置空杯的特奈杰中将兴奋地对美貌而智慧的伯爵小姐说:
“小姐,后世的历史学家一定很羡慕我们。他们一定会说,‘我也一直希望能参加这个宴会,成为历史的见证人……’”
昂然的自负洋溢在这位青年脸上,特奈杰中将寻求赞同似的凝视着希尔德。希尔德嘴上在附和着,内心却不以为然。她并不认为特奈杰无能,但他的言行举止太唯莱因哈特马首是瞻了,不禁让人有些微的恐惧之感,唯有无可奈何地苦笑。莱因哈特诚然是个天才,但天才未必适合成为学习和模仿的对象。若真要学习,缪拉和瓦列的坚实与强韧才值得效法,不过特奈杰的眼神似乎全被莱因哈特那独一无二的华丽光彩吸引了。
新的一年很快过去了两个小时。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把酒杯放在桌子上,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到年轻的主君面前。
“阁下,下官先行告退……”
米达麦亚敬了一个礼。莱因哈特则轻轻地举起一只手作答。
“祝你胜利,我们在海尼森再会了。”
面对莱因哈特那无畏的微笑,“疾风之狼”也以同样的表情回应。之后,米达麦亚又敬了一个礼,那裹着黑银两色制服的身躯在吊灯灿烂的光彩下走向外面。德洛伊杰、布罗、拜耶尔蓝、辛查等他麾下的将领也跟在这位素有勇将之誉的上司后面相继退下。接着,奈特哈尔·缪拉也站到年轻的主君面前,行完了出征之礼,便率领着部下离开了大厅。
出席者走了三成,现场活泼的谈笑声顿时沉静下来,仿佛吹动树梢的风戛然而止似的。莱因哈特也结束了和几位重要提督礼节性的交谈,坐在大厅一角的椅子上,跷起那修长的腿。
一瞬间,一阵朔风般的情感横扫过莱因哈特的心灵平原。在即将发起这场豪壮的征服战役之前,那颗一直斗志昂扬的心却忽然泄气了,视野中的景致也逐渐失去了色彩。
他感到了不安。
这种心灵的悸动恐怕不能说与人知,也不是别人能懂得的。莱因哈特想到的是——当占领了费沙,征服了自由行星同盟,成为全宇宙的霸者之后,自己能耐得住没有敌人的日子吗?
莱因哈特出生时,帝国和同盟之间的战火已经延续了一百三十年,长达一百一十四万个小时。只有战争才让莱因哈特有真实感。对他来说,和平只是一片夹在战争这种厚吐司中间的薄薄的火腿片。然而在打倒所有的敌人、统一宇宙、开启一个新的王朝后,莱因哈特也失去了能让自己充分发挥智慧和勇气一决雌雄的对手。
这个为作战、胜利及征服而生,并为之活到现在的金发年轻人,似乎要准备忍耐自己一手缔造的和平的重担与无聊了。
可是——莱因哈特忽然苦笑了一下,他发现自己想得太早了。这一役未必就已胜券在握,或许悲怆的哀歌也会为他演奏。那些连战连捷,却在最后一仗中吃败仗,从绚烂的舞台上跌落下来的野心家不知有多少呢。今天明明尚未结束,那些人却自以为已经平安无事,把目光投向明天,结果招致惨败,所以绝不能重蹈覆辙。从那一天、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不属于自己了……
凌晨四点,宴终人散。为了完成征服之战,各人分别回自己的宿舍作准备。这个时候,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的舰队已陆陆续续从费沙的中央宇宙港出发,直指尚未放亮的高空。“疾风之狼”今年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为后续大军保住费沙回廊同盟一方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