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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历七九六年,标准历八月十二日,自由行星同盟的首都海尼森举行了进攻银河帝国的作战会议。

以本部长席特列元帅为首的三十六名将官在统合作战本部地下会议室集合,其中也包括刚刚晋升为中将的第十三舰队司令官杨威利。

杨神色沮丧。他曾对先寇布上校说过,他一直以为如果攻下伊谢尔伦,就可以远离战争的危机,事实却正好相反。杨现在才明白自己太年轻、太天真了。

话虽如此,杨当然也不认为此时出兵和扩大战争的论调是正确的。

伊谢尔伦的胜利纯属杨个人赛的成功,同盟军本身并没有与此相称的实力。真实状况是军队早已筋疲力尽,支持军队的国力也到了下限。

但是杨知道这个事实,政界和军界的领袖却似乎并不了解。

军事上的胜利就像麻醉药一样。“占领伊谢尔伦”的甘美迷醉似乎使人们血液中潜伏的好战的幻觉一下子爆发了。连理当保持冷静的言论机构也异口同声地呼号“向帝国领域进攻”,政府的舆论控制也巧妙地进行着……

大概是伊谢尔伦攻略战付出的代价太少了吧,杨想。如果是数万人流血才得到这个结果,人们大概就会说“已经受够了”。我们胜利了,但已经筋疲力尽,不是该休息一下,回顾过去寄望未来吗?到底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争夺?

但事情却不是这样。人们现在的想法是要取得胜利实在太容易,胜利的果实实在太美好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让他们这样想的却是杨威利自己。对年轻的提督而言,这是完全不合本意的,他的酒量为此在一个劲儿增加。

远征军的阵容还未正式公布,但已经决定下来。

总司令一职由同盟军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拉萨尔·罗波斯元帅自己担任。他是仅次于统合作战本部长席特列的军界二号人物,和席特列在超过四分之一世纪的漫长时间内一直处于竞争关系。

没有设置副司令官一职,身居总参谋长席位的是德怀特·格林希尔上将,就是菲列特利加的父亲。他之下是作战主任参谋高尼夫中将、情报主任参谋毕罗莱涅少将、后方主任参谋卡介伦少将。对在处理事务方面备受称赞的亚列克斯·卡介伦而言,这是他许久未有的前线勤务。

在作战主任参谋之下,设有作战参谋五名。其中,安德鲁·霍克准将是六年前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军官学校的高才生,最初提出此次远征计划的就是这位年轻军官。情报参谋和后方参谋各有三名。

以上十六名将官加上高级副官及通信、警备等成员,构成了总司令部。

实战部队方面,则调用了八个宇宙舰队。

第三舰队,司令官路菲普中将。

第五舰队,司令官比克古中将。

第七舰队,司令官赫伍德中将。

第八舰队,司令官阿普顿中将。

第九舰队,司令官亚尔·沙列姆中将。

第十舰队,司令官伍兰夫中将。

第十二舰队,司令官波罗汀中将。

第十三舰队,司令官杨中将。

杨的第十三舰队以亚斯提星域会战中受到重创的第四舰队与第六舰队为主,此次又把第二舰队的残存战力也编入其中。同盟军宇宙舰队的十个舰队中,留在国内的只剩第一舰队和第十一舰队。

再加上统称为陆战部队的装甲机动步兵、大气圈内空中战队、水陆两用战队、水上部队、骑兵部队及其他独立部队,甚至将国内治安部队中的重武装成员也纳入了编制。

在非战斗人员方面,技术、工兵、补给、通信、控制、整备、电子信息、医疗、生活等各个部门,都调用了最大限度的人数。

总动员人数达三千零二十二万七千四百名,这等于调动了全自由行星同盟的六成兵力。而这个人数是同盟一百三十亿总人口的百分之零点二三。

连身经百战的提督们,也无法对这史无前例的宏大作战计划掉以轻心。放眼一看,他们有的在擦那根本没有流汗的额头,有的不断地喝准备好的冰水,有的则和邻座的同僚窃窃私语。

上午九点四十五分,统合作战本部长席特列元帅带着首席副官马利涅斯克少将来到会议室,会议立即开始。

“此次向帝国领域远征的计划已经由最高评议会决定……”

席特列元帅开口了,表情和声音中并没有昂扬的感觉。出席的诸将都知道他是反对此次出兵的。

“但是远征军的具体行动计划还未确立,今天的会议便是为了决定这一事项。同盟军是自由国家的自由军队,这毋庸赘言,希望各位根据这种精神热烈地提议和讨论。”

也许有人能从欠缺积极性的发言中看出本部长的苦恼,也许有人对那说教式的语调生出轻微的反感。本部长说完后,一时间鸦雀无声,大家似乎各自陷入沉思。

杨头脑中反复想着不久前从卡介伦那里听到的事。

“不久就要进行大选了。前一阵子,国内不断发生有损政府名誉的事件。为了赢得选举,必须将公民的注意力转移到外界,也就是此次的远征。”

杨想,这是统治者掩饰执政失败的惯用伎俩。如果国父海尼森地下有知,一定会为之叹息。他的愿望并不是让人们为他树起那高达五十米的白色纪念像,而是要建立一个没有当权者恣意侵犯公民权利与自由之危险的社会体制。

就像人类会衰老一样,国家或许也会堕落和颓废。但即便如此,为了赢得选举、维持今后四年的政权,就把三千万官兵送上战场,这种想法也超出了杨的理解范围。三千万的人、三千万的人生、三千万的命运、三千万的可能性、三千万的喜怒哀乐——把这些都送入死地,加入牺牲的行列,换来的利益却由身处安全地带的人们独占。

自文明出现以来,从事战争者和教唆战争者之间极不合理的关系经历了诸多时代,却丝毫没有改善。可能古代的霸王那种挺身阵前,和士兵一起迎接危险的行为还更好些。可以说,教唆战争者的道德日渐沦丧……

“我相信此次远征是我同盟建国以来的壮举。能以参谋的身份参加远征,是军人的至高荣誉。”

这是安德鲁·霍克准将的开场白。

准将的语调毫无抑扬顿挫,仿佛在平淡地读发言稿。他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要老,让人觉得杨还比他年轻些。缺乏血色的脸颊似乎太单薄,眉目倒还清秀,只是那仿佛想拯救他人的高傲眼神和扭曲的嘴唇使他给人的印象有些灰暗。不过,像杨这种与优等生无缘的人,看到这种高才生,也许会戴上偏见的眼镜……

霍克喋喋不休地将军部的壮举,也就是他自己提议的作战用美丽的词句夸赞了一番。接着发言的是第十舰队司令官伍兰夫中将。

伍兰夫是曾经征服古代地球半壁江山的马背民族的后裔,是个筋骨强健的壮年男子。他肤色微黑,双眼放出锐利的光芒。在同盟军诸提督中,他以勇将之名得到人民众多支持。

“既然我们是军人,只要有了前进的命令,不管去哪里都要勇往直前。更何况我们是要直捣暴虐的高登巴姆王朝的根据地,当然是欣然出征。但是不用我多说,雄图伟业并不等于轻率无谋,周详的准备是不可或缺的。因此我首先想询问一下,此次远征在战略上的目的是什么?

“是攻入帝国境内和敌方打一仗即可,还是要以武力占据帝国的一部分领地?是一时占领还是永远占领?如果是永远占领,是否要将占领地要塞化?或者是在给帝国军致命的打击、让皇帝立下和平誓约之前,同盟军不会班师回国呢?作战本身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

“这些问题扯得远了些,但我还是想问。”

伍兰夫一落座,席特列和罗波斯元帅仿佛在催促回复似的,一同将视线投向霍克准将。

“以大军直捣帝国疆土的纵深处,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帝国的家伙们心惊胆战了!”这是霍克准将的回答。

“难道要不战而退吗?”

“我们要保持高度的灵活性,随机应变。”

伍兰夫皱起眉头,表达不满。

“能不能再说得具体一点?这未免太抽象了。”

“简单地讲,就是去了再说,对吧?”

这带有讽刺意味的声音使霍克的嘴唇扭曲得更厉害了。说话的人是第五舰队司令官比克古中将。他和席特列元帅、罗波斯元帅、格林希尔上将同为同盟军屈指可数的老将。他不是军官学校的毕业生,而是由士兵逐级晋升上来的。尽管官阶比较低,但年龄和经验却胜过众人,在用兵方面堪称已至纯熟境界。

霍克对比克古中将颇为忌惮,再说中将的话也不是正式的发言,所以他态度恭敬,权当没听见。

“还有什么问题吗?”霍克问道。

在一阵犹豫之后,杨要求发言。

“请问把进攻帝国的时机定在此时,理由是什么?”

杨心想,总不会说是为了选举的事吧,看他怎么回答。

“作战是要找准时机的。”

霍克转向杨,用得意扬扬的口气开始解释。

“如果错失了时机,就会违背命运的安排。以后再后悔当初没有抓住时机果断行动,就来不及了。”

“那就是说,您认为现在正是对帝国展开攻势的最好机会?”

杨觉得刻意确认实在有些傻,但还是问了。

“是展开‘大’攻势!”

霍克做了订正。杨心想,真是个喜欢夸大其词的家伙。

“因为伊谢尔伦失陷,帝国军大概正狼狈得不知所措。趁此时机,同盟军以空前的大舰队构成长蛇之列,高挂自由与正义之旗前进。如此一来,在前方等着我们的不是胜利又是什么呢?”

霍克指着立体投影屏幕,声音中增添了自我陶醉的色彩。

“但是这次作战过于深入敌境了。队列太长,补给和联络都很不方便。况且,敌人只要从我军冗长的侧面切入,就很容易分割我军的力量。”

杨反驳的口吻还算热切,但内心却未必如此。连战略构想都缺乏正当性,探讨实施方面的细节又有多大意义?但不提这件事也不行。

“您为什么只强调被分割的危险?敌军一旦冲进我舰队中央,我军即可前后夹击,敌军必惨败无疑。这是不值一提的危险。”

霍克的乐观论调令杨感到疲累。杨压抑住想说“随你去吧”的心情,再次反驳道:“帝国军的指挥官可能就是那位罗严克拉姆伯爵。他的军事才能是超乎想象的。我们应该考虑到这一点,研讨更慎重的计划吧?”

霍克还未开口,格林希尔上将回答了。

“中将,我知道你对罗严克拉姆伯爵有很高的评价,但是他还年轻,总有失败和错误吧?”

格林希尔上将的话对杨而言却没有多大意义。

“是的。但胜败终究是相对的……如果我们所犯的错误比他还严重,那么胜的是他,败的是我们。”

杨其实想说,作为大前提的作战构想本身就是错误的。

“不管如何,这只不过是预测。”

霍克下了定论。

“对敌人评价太高,因而心存不必要的畏惧,这是军人最可耻的事。如果因此挫伤我方的士气,使决策和行动变得迟缓,那不管您是否有意为之,结果都近似帮助敌人。请您注意。”

会议桌上响起激烈的声响,是比克古中将在拍打桌子。

“霍克准将,你现在的发言是否失了礼数?”

“哪一方面呢?”

霍克迎着老提督直逼而来的锐利目光,挺了挺胸膛。

“只因为不赞同你的意见,主张慎重行事,就被你说成是助敌行为,这算是有节制的发言吗?”

“我只是泛泛而论,如果被当作对某个人的诽谤,那可就令人苦恼了。”

霍克瘦削的脸颊微微抽动。杨看得很清楚,却连生气的欲望也没有了。

“……毕竟此次远征是为了解放被暴政压迫的银河帝国二百五十亿人民,实现崇高的人类大义。反对远征的结果便是助纣为虐。下官的说法有什么错误吗?”

霍克的声调虽然高亢,回应他的却是满座的沉寂。大家并不是受了感动,而是觉得扫兴至极。

“即使敌方拥有强大的兵力,占尽地势之利,或者拥有超乎想象的新武器,都不能成为我们畏缩的理由。只要我们以解放民众、保护民众的大义来行动,帝国民众就会欢呼着迎接我们,主动帮助我们……”

霍克的演说滔滔不绝。

目前还不存在超乎想象的新武器。互相敌对的两个阵营,一方发明出来应用于实战的武器,另一方几乎同样能制造出来,至少在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战车、潜水艇、核武器、光束武器等都是如此。在武器制造上落后的那一方固然有失败感,但并不是惊诧“怎么可能造出这种东西”,而是感叹“果然造出了这种东西”。人类的想象力在个体间有很大差异,但从整体看来,这种差异就大幅缩小了。况且新武器是在积累技术实力和经济实力的基础上才能出现的,所以在石器时代不可能出现飞机。

从历史来看,以新武器决定胜负的大概只有西班牙人的印加侵略战了,但那也是利用了印加自古以来的传说,诈术色彩十分浓厚。居住在古希腊城邦叙拉古的阿基米德也设计了种种先进兵器,却无法抵挡罗马帝国的进攻。

“超乎想象”这个词越来越多地用来形容军事思想的变化,其中的确有借着新武器的发明或引进来触发新思想的情况。枪炮的大量使用、以航空战力控制海上战力、战车和飞机联合进行的高速机动战术都是如此。但汉尼拔的包围歼灭战法、拿破仑的各个击破法、毛泽东的游击战略、成吉思汗的骑兵集团战术、孙子的心理情报战术,以及伊巴密浓达的重装步兵斜线阵,都是在没有新武器的情况下创造出来的。

杨并非担忧帝国军有什么新武器,他是担忧罗严克拉姆伯爵莱因哈特的军事天才,以及同盟军自身的错误,即认为帝国的人民把空想的自由平等看得比现实中和平与安定的生活重要。这种想法只是期待,不是预测,不能作为制订作战计划的参考因素。

这次远征,不仅提出作战计划的直接原因轻率得令人难以置信,连作战方案的筹划也如此草率。杨这样想着,心头掠过一丝阴影。

远征军的部署决定下来了。先锋是伍兰夫提督的第十舰队,第二阵是杨的第十三舰队。

远征军总司令部设在伊谢尔伦要塞。作战期间,远征军总司令官将兼任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