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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返回银桥街二十四号的官舍时,海尼森标准时间为二十点。这一带居民以单身者或小家庭居多,属于高级军官住宅区,四周浮动着植物的清香。

虽然绿地广阔,但建筑设施称不上新颖奢华,因为经费不足,新建筑和改建工程仍然很少见。

杨走路的速度慢了下来。他穿过一片片疏于照管的公共草坪,打开有识别装置的大门,门开时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似乎在欢迎这位B栋六号官舍的主人回家。杨心想就算是自掏腰包,也该修修这个门了,去和经理部交涉显然不会有什么结果。

“您回来了,准将。”

少年尤里安·敏兹迎上前来。

“我正在想您晚上是不是不回来了。太好了!我做了您喜欢吃的爱尔兰炖羊肉。”

“这么说来,我空着肚子回来是对的啰。不过你为什么觉得我可能不回家呢?”

“卡介伦少将刚刚来过电话。”

少年一面接过他的贝雷帽一面回答:

“他说追悼会还没结束,你这家伙就和一个美女手拉着手跑了。”

“这个家伙……”

杨站在门口苦笑。

尤里安·敏兹是杨的被监护人,今年十四岁。身高与年龄相称,有一头亚麻色的头发,眼睛棕黑,眉清目秀,卡介伦他们都叫他“杨的侍童”。

尤里安是在两年前根据《军人子女战时福利特别法》成为杨的被监护人的。订立这项法案的人叫托尔巴斯,所以它又被称为《托尔巴斯法》。

自由行星同盟和银河帝国间的战争状态已经持续一个半世纪之久,许多人因战争死亡或伤残。《托尔巴斯法》是为了救济那些失去亲人的孤儿、实现确保人力资源的目的才应运而生的法令。

法案规定,孤儿们交由军人家庭抚养,政府贷给他们一定数额的教养费。孤儿在十五岁以前一律进普通学校,十五岁以后则从个人意愿出发选择自己的道路。但如果参军成为少年兵,或者选择进军官学校、技术学校等军事相关学校,便不必归还向政府借贷的教养费。

对军队来说,女性也是后勤部门不可缺少的人力资源。在补给、管理、运输、通信、管制、信息处理及设施管理等部门,女性都十分重要。

“你可以把它想成中世纪以来的学徒制度。可是它用金钱束缚孤儿们的未来,这一点也许比学徒制度还要恶劣。”

当时任职于后勤本部的卡介伦曾讽刺地对杨说。

“不过话说回来,人生在世,如果没有任何目标,活着也是无味。既然这种领养制度有存在的价值,我看你不妨也领养一个孩子吧。”

“可是我还没有娶妻啊。”

“就是因为这样,才应该尽点社会义务。只是负担一些教养费罢了,嗯,单身贵族?”

“我知道,那么我就领养一个吧。”

“可能的话,领养两个也不错嘛。”

“一个就够了。”

“哦?那我去给你找个饭量有两个人那么大的小家伙来。”

两人这般交谈后,第五天,少年尤里安就出现在了杨的家门口。

当天尤里安就确立了自己在杨家的地位。此前,杨家那位唯一的成员实在称不上勤勉能干的家庭经营者,虽然有家务电脑,但他甚至懒得往电脑中输入指令,结果电脑成了无用的摆设。同时,所有的日用电器上都蒙着尘土。

尤里安发现,就算是为了自己的生活,他也必须整顿一下这个家庭的物质环境了。尤里安来到杨家的第三天,年轻主人出差去了。当一个星期后主人回来,发现家中已经被名为“整顿”和“效率”的联军占领。

“我已将家用电脑的信息整理归纳为六大类。”

十二岁的“占领军司令”向呆若木鸡的主人报告:

“第一类,家庭经营管理;第二类,电器操作;第三类,安全事项;第四类,信息收集;第五类,家庭学习;第六类,娱乐。家庭记账本和每天的菜单属于第一类,空调、清扫机及洗衣机的使用属于第二类,警戒装置和防火设施属于第三类,新闻、天气预报及购物信息属于第四类……上校,请您记住。”

当时杨威利还是上校。他默默走到起居室兼饭厅的沙发边坐下,心想该向这个笑得天真无邪的小侵略者说些什么。

“房间我打扫过了,床单也洗了,家里也整理好了,如果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请说出来。您还需要什么?”

“给我一杯红茶好吗?”

杨想喝杯自己最喜欢的红茶,润润喉,然后再说出自己的苦处。少年飞奔进厨房,端来一套干净漂亮、焕然一新的茶具,在杨面前泡上西隆星出产的茶。杨为少年的手法感到震惊。

茶刚入口,他的心立刻被这位少年征服了。这味道是如此香醇!尤里安的父亲是宇宙舰队的上尉,比杨更热衷茶道,他传授给了儿子茶道知识和泡茶方法。

杨的家按照尤里安的方式经营了半个月,卡介伦前来拜访。他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评论道:

“我来过你家很多次,发现这是有史以来最干净的一次。看来‘父无能,子有才’这句话所言不虚。”

杨并没有反驳他。

如今已过了两年,尤里安的身高也蹿升了十多厘米,是个真正的大男孩了。功课似乎也不错,从来没有不及格,偶尔还拿些奖章奖状之类的东西回家。照卡介伦的说法,尤里安应该算是“青出于蓝”。

“今天学校问我明年以后的决定。”

尤里安一面吃饭一面说。杨威利拿汤匙的手停在半空中,注视着他。

“不是明年六月才毕业吗?”

“如果修足学分,按规定可以提早半年毕业。”

“哦?”杨觉得自己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监护人,“你想当军人,对吗?”

“嗯,我是军人的孩子啊。”

“谁说儿子一定要继承父业啊?我爸爸就不是军人,他是个商人。”

杨告诉他,如果想选择其他行业也无妨。他忽然想起今天在宇宙港遇见的小威尔。

“但我如果不选择从军,就必须偿还教养费……”

“我来还。”

“呃?”

“你真是太小看我了,我还有一笔存款。再说,你也没有提早毕业的必要,再多逍遥些日子难道不好吗?”

少年光洁的双颊似乎泛起了红晕。

“我不能给您添这么多麻烦。”

“你一个小孩子家,倒是骄傲得很。小孩子要长大成人,麻烦一下大人是应该的。”

“谢谢您,不过……”

尤里安疑惑地望着杨威利。

“我听说您很讨厌军人,可是……”

“我是讨厌。”

这明确的答复使尤里安倍感困惑。

“那您为什么还要当军人?”

“那当然是因为我没有能力,做不来其他的。”

杨吃完饭,用纸巾擦了擦嘴巴。尤里安收起碗筷,放进洗碗机,打开电源让机器运转。接着他端上茶具,开始泡红茶。

“唉,你多考虑考虑再决定吧,匆忙决定没有好处。”

“是的,我会再考虑一下。准将,新闻曾报道过罗严克拉姆伯爵是十五岁时踏上军旅生涯的吧?”

“大概是吧。”

“您知道吗?新闻中出现了他的脸,是个美男子呢。”

杨威利并未亲眼见过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只是在镭射立体电视中见过几次,他的确是杨见过的最英俊的年轻人。据说在后勤本部的女兵中间,罗严克拉姆比同盟军任何一位军官都受人喜爱。

“不过,我长得也不错嘛。是吧,尤里安?”

“茶里要加牛奶呢,还是白兰地?”

“白兰地……”

就在此时,警铃忽然响起,警戒系统的红灯一明一灭地闪烁起来。尤里安按下监视器的开关,红外线显示屏上出现了许多人影。他们围着白色的头巾,只露出两只眼。

“尤里安。”

“嗯?”

“最近常有这种小丑团体做家庭访问吗?”

“他们是忧国骑士团。”

“没听过这个马戏团。”

“他们是激进派国家主义团体,高喊打倒有反国家和反战言行的人,最近颇受瞩目。不过很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到咱们家来?准将的言行都值得赞美,没什么好指责的啊。”

“他们有多少人?”

杨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尤里安念着画面一角的数字:

“共四十二人,正往里走。啊,是四十三人,不,四十四人!”

“杨准将!”

通过麦克风,这声喊叫听来格外响亮,连装有特殊玻璃的墙壁都微微地震颤。

“哦,哦。”

杨回应着,但屋外是听不到的。

“我们是真正的爱国志士,我们是忧国骑士团,我们要弹劾你!你因战绩而自满,竟然当众反对统一战争。还记得你今天在追悼会上的行为吧?!”

杨觉出尤里安吃了一惊。

“杨准将,你侮辱了神圣的追悼大会。与会者都热烈回应国防委员长、高呼打倒帝国时,只有你不肯起立,这种行为等于嘲讽全体国民的决心!我们要弹劾你这种傲慢的态度!有什么主张,你说出来吧!想报警也没有用,我们会把你的对外联络系统都破坏掉。”

原来如此。杨明白了。忧国骑士团背后一定有“绝世的爱国者”特留尼西特在操纵。他们都有个共同点,就是音量极大,恬不知耻,说出的话虚伪无比。

“准将,您今天真的这么做了?”尤里安问。

“嗯,是啊。”

“为什么?就算您心里反对,起立拍手也没什么损失啊。在别人面前装装样子罢了。”

“你说话的口气倒是和卡介伦少将很像。”

“这种道理别说是卡介伦少将了,连小孩子都明白。”

“……为什么不出来?难道你还有羞耻之心不成?快悔悟吧!今天你非得在我们面前老老实实地解释清楚不可!”

外面的叫嚣骄横至极。杨威利愤而起身,尤里安扯住了他的袖子。

“准将,您不管怎么生气,可不能动武啊。”

“你动作倒快。难道我不能跟这些家伙解决一下吗?”

“也不是。”

“……”

这时传来一声巨响,特制玻璃窗裂开了。这种玻璃不是扔块石头就能砸破的。紧接着,一颗人头大小的金属球飞进来,直撞上壁橱,橱里摆设的瓷器刹那间被砸得粉碎。金属球发出沉闷的声音,滚落到地板上。

“危险!趴下!”杨叫道。

尤里安敏捷地抱起家用电脑躲到沙发底下。瞬间,金属球裂成几块,飞向四面八方。室内各处发出刺耳的噪音,灯具、餐具和椅子靠背都变成了一堆破烂。

杨威利愣住了。忧国骑士团使用了掷弹筒,射入室内的竟然是工兵队在引火危险的情况下使用的非火药性小规模住宅爆破弹。

这种弹药已经将破坏力降到最低程度,否则整个房屋早就化为瓦砾了。为什么他们这种民间团体会有这种军方武器?

杨好像想到什么,打了个响指,声音却不太好听。他问道:

“尤里安,喷水器的开关在哪里?”

“在二号A第四个钮。您想对付他们?”

“他们不懂得礼数,应该教教他们……”

“……那好吧。”

“怎么?还不吭声吗?要是这样,我们就再扔一个……”

屋外盛气凌人的声音忽然转为哀号,那些裹着白布的家伙被高压水柱喷得招架不住,仿佛遭遇了一场意想不到的暴雨,浑身湿透,在水帘中四处奔逃。

“让你们知道,惹恼绅士可不是好玩的!你们这些流氓!”

就在杨大骂他们的时候,警笛声渐渐从远方响起。可能是邻居们报警了吧。

其实暴动发生这么久,治安当局才姗姗来迟,似乎让人觉得有人在忧国骑士团背后撑腰。这个人说不定就是特留尼西特。

忧国骑士团早就落荒而逃了,他们没有心思高唱胜利凯歌了吧。但身穿青色制服姗姗来迟的警官们却不住地称赞他们是热情的爱国团体,让杨十分不悦。

“如果真的爱国,他们为什么不去参军,反而三更半夜私闯民宅,骚扰有孩子的人家?难道这就叫爱国?还有,如果他们行事正大光明,为什么把自己的脸包起来不敢见人,根本没道理!”

就在杨反驳时,尤里安关掉了喷水器的开关,开始打扫乱七八糟的房间。

“我来帮你。”

杨赶走那些办事不力的警察后说,尤里安马上摇摇手。

“不行,这样反而碍手碍脚。您就坐在那边的桌子上好了。”

“坐在桌上?你……”

“我马上就打扫好。”

“我坐在桌上做什么呢?”

“呃,喝喝我泡的红茶吧。”

杨嘴里嘟囔着,走到桌前盘腿坐在上面。他看见尤里安正在收拾瓷器的碎片,不禁叹道:

“那可是万历五彩啊,是父亲留给我的遗物中唯一的真品!”

二十二时,卡介伦打来TV电话,此时尤里安已经将室内打扫干净了。

“小家伙,你的监护人在家吗?”

“在那边。”

尤里安指着桌子,这位杨家的主人正盘腿而坐,喝着红茶。卡介伦大概花了五秒钟的时间观察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

“原来阁下在家里习惯坐在桌子上。”

“这要看是星期几。”

杨坐在桌子上回答,卡介伦苦笑了一下。

“好啦,你现在有急事,立刻到统合作战本部去。车马上来接你。”

“现在就去?”

“这是席特列本部长直接下的命令。”

杨把茶杯放回托盘,声音比平时稍微响了一些。

“本部长找我有什么事?”

尤里安呆了一下,随即跑去拿杨的军服。

“他只告诉我有要紧事,一切到作战本部再说。”

电话挂断了。杨抱着双臂,思索了一会儿,回头一看,尤里安已经双手把军服送到面前。正穿戴间,接人的车来了。杨实在想不通到底有什么事这么急,非要三更半夜叫他去不可。

出门的时候,杨看了看尤里安,说:

“我回来时恐怕已经很晚了,你先睡吧。”

“是,准将。”

尤里安虽然答应了,但杨总觉得这孩子似乎不会照他的吩咐做。

“尤里安,今天晚上的事,多半只是一场闹剧。但敌人以后要怎样对付我们就难说了。日子越来越不太平了啊。”

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时说出这番话来。尤里安一直望着他。

“准将,我刚才说了不少废话,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只要您行得正就好了,我相信您是最正直的人。”

杨看着这个少年,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是轻轻摸了摸他亚麻色的头发,接着转身走向车子。尤里安一直目送着车离去,直到车灯在黑暗中消失,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