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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行星同盟军统合作战本部大楼位于行星海尼森北半球的落叶林气候带,是地上五十五层、地下八十层的建筑。周围井井有条地分布着技术科学本部、后勤本部、宇宙防卫管制司令部、军官学校及首都防卫司令部等建筑,在距离首都海尼森波利斯市中心一百公里远的地方,形成了一处军事枢纽地带。
在统合作战本部的地下,一个有四层楼高的会场里,正在举行亚斯提会战殉国者的追悼会。这是个天气晴朗、和风万里的午后,也是同盟军在亚斯提会战中损失了六成兵力、拖着疲惫残败的身躯回到家园后的第三天。
通向会场的走廊被前来参加仪式的人占满了。这些人包括死者的遗属和政府及军方的代表,杨威利的身影也出现在其中。
杨威利一面礼貌地应答着身旁的人的搭讪,一面把视线投向头顶辽阔的蓝天。虽然肉眼无法看到,但他知道,在包裹这个星球的好几层大气层外的空间中,无数军事卫星正无声无息地掠过。
这些军事卫星中,也包括宇宙防卫管制司令部管制下的强大的杀人与破坏系统——由十二颗迎击卫星组成的“处女神的项链”。同盟军将领还曾立下豪言壮语:“有了这十二颗迎击卫星,海尼森行星可谓固若金汤。”每次听到这句话,杨威利都想起许多固若金汤的要塞毁灭在战火中的惨痛历史。大概正是因为军力强大,才会引起自傲,进而落败吧。
杨威利用两手轻轻触碰着双颊,感觉好像还没有完全清醒。他已连续睡了十六个小时,但在此之前,他连续六十个小时未曾合眼。
他没怎么吃饭,胃好像失去了活力,只喝了一碗尤里安煮的青菜汤就吃不下了。一回到官邸便倒头大睡,起床后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到这里来了。仔细想想,他好像都没和自己监护的少年尤里安说过话。
“唉,这还是监护人吗?太丢脸了……”
杨正这么想着,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望去,原来是军官学校的学长亚列克斯·卡介伦少将,他看着杨,笑吟吟地说:
“看来你还没睡醒吧,亚斯提的英雄?”
“谁是英雄?”
“就是站在我面前的这位人物啊。看来你还没来得及看电子报,媒体上都是这么说的。”
“我不过是个败军之将而已。”
“是的,同盟军是战败了,所以才需要塑造英雄。如果战争大获全胜,反而没有这个必要了。战败了,为了转移民众注目的焦点,当然要塑造英雄博得赞扬,艾尔·法西尔会战时不也是这样吗?”
卡介伦说话的时候就是喜欢用这种讽刺的语气。他是个中等身材、肌肉健硕的三十五岁男子,现任同盟军统合作战本部长西德尼·席特列元帅的次席副官。他处理事务工作的经验远比作战经验丰富,企划整合的能力相当强,各方预测他将在未来登上后勤本部长的宝座。
“您这会儿在这里没关系吗?副官要做的事又多又杂,我想应该挺忙的吧?”
被杨轻轻反击,这位能干的军官只得微笑着说:
“没事的,主办这次追悼会的是仪典局。其实并不是为军人和死者遗属而办,里面兴头最足的是国防委员长阁下。说穿了,不过是国防委员长为了获取下一届连任而举办的一场政治秀罢了。”
两人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同盟国防委员长优布·特留尼西特的面孔。
特留尼西特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现年四十一岁,是少壮派政治家。他对帝国持强硬立场,属于激进派。认识他的人有一半把他看成雄辩家,另外一半则当他是令人忌惮的诡辩家。
目前,同盟元首是最高评议会议长罗伊·桑佛德,他是个从政治旋涡中选出来做过渡元首的老政客,凡事墨守成规,不能创新求变,故而少壮派的人物更受人瞩目。
“要被迫聆听特留尼西特拙劣漫长的演说,比熬夜不睡还要痛苦啊。”
卡介伦厌恶地说。在军中,卡介伦属于少数派,比起一味强调扩充军备与打倒帝国的特留尼西特,拥护者少多了,杨威利也是如此。他们都可以说是孤立派。
会场中,卡介伦和杨威利的座位并没有排在一起,卡介伦坐在贵宾席中席特列本部长后面,杨位于演讲台正前方的第一排。
追悼会按部就班地开始,按部就班地进行。评议会议长桑佛德毫无感情地念完了官方预先为他拟的讲词,接着国防委员长特留尼西特英姿飒爽地上台。他的出现使得会场气氛转为热络,人们的掌声比刚才议长出现时还要热烈。
特留尼西特并没有带讲稿,他铿锵有力地向会场中的六万人演说:
“各位亲爱的公民、官兵们,今天,我们参加这场追悼会的目的何在?就是告慰为了保卫亚斯提星域而殉国的一百五十万英灵!他们是为了维护祖国的自由与和平,才牺牲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听到这里,杨已经想把耳朵堵起来了。这些话听来多么可耻,为什么演说者还能坦然地说出这种华丽虚伪的词句?难道这就是自古希腊以来人类的传统?
“我现在说的是宝贵的生命啊!各位,生命诚可贵,但是他们的牺牲却告诉我们,世上还存在比个人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这是什么?就是我们伟大的祖国和自由!他们的死是美好的,因为他们牺牲小我实践大义。他们是真正的勇士!他们都是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好伴侣,本可以过充实幸福的生活,安享天年,但是他们都放弃了这个权利,远赴沙场,誓死报国。各位啊!我在此问一声,为什么这一百五十万官兵会战死?”
“因为领导层的作战指挥能力太差。”
杨威利自言自语。当时众皆默然,这一声显得格外响亮。周围的人都愕然地看向这位年轻的黑发军官。杨迎着其中一人的目光看去,对方吓得惊慌失措,立刻将视线转回讲台上。
国防委员长的演讲仍然滔滔不绝,特留尼西特脸泛潮红,眼中流露出自我陶醉的神情。
“是的,这个答案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他们是为了保卫祖国和自由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为了这样崇高的理想,难道不值得一死吗?只为了小我而生、小我而死,是多么渺小啊!战士们用生命有力地教给了我们这个道理。各位一定要明白,有祖国才有个人的存在,这才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一定要把这个事实铭记在心!所以,我要大声疾呼:祖国和自由是值得用生命作为代价换取的,我们是为正义而战!那些主张与帝国和谈的所谓和平主义者,还有那些幻想与专制极权主义和平共存的所谓理想主义者,你们不要妄想了!你们的行为只会导致一个结果,就是削弱同盟国的力量,事实上帮助了帝国。帝国绝不允许国内有反战和平的主张,但我们是自由的国度,准许有反对国策的声音出现,可是各位却因此过于散漫!用嘴巴说说和平是最轻巧不过的事!”
杨威利心中只想着一件事,就是主战论仍安安稳稳大行其道。一想到群众的狂热又多了几分,他不禁对这演说厌恶起来:在任何时代,都有人支持煽动者。
“我敢这么说,反对打倒银河帝国专制极权的圣战之人,就是危害国家的害虫。他们没有资格成为光荣的同盟国国民!为了保卫这个自由社会,为了保卫这个自由的国家体制,不怕死伤、奋力战斗的人们才是真正的同盟国国民!如果没有这个认知,就是无耻之徒,对不起死去的伟大英魂!我们的国家是由祖先一手建立起来的,我们都了解历史,大家都知道祖先们曾流血流汗、争取自由。拥有这伟大历史的祖国啊!自由的祖国啊!你是我们唯一要保卫的,我们能不奋起而战斗吗?起来吧!为祖国而战吧!同盟万岁!共和体制万岁!打倒帝国!”
随着国防委员长激昂的叫声,听众们也渐渐失去理性。会场中,汹涌的热血在六万人体内沸腾,大家纷纷起身,跟着特留尼西特高喊:
“同盟万岁!共和体制万岁!打倒帝国!”
无数手臂高举着军帽在空中挥舞。人们热烈鼓掌,欢声雷动。这些人当中,只有杨威利默默地坐着,一双黑眼睛冷冷地盯着台上的演讲者。特留尼西特高举双手接受满场狂热的回应,忽然,他的视线落在第一排听众的位置上。
刹那间,他目光一冷,嘴角不快地动了一下。前排座位上有个年轻军官竟然坐在原处,没有起立欢呼。如果此人坐在后面,可能就看不见了,但他却坐在第一排的位置。在一片热烈的爱国情绪之下,竟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叛徒。
“军官,为什么不起立?”
一位满脸横肉的中年军官怒道。他和杨威利一样佩戴着准将徽章。杨转眼一看,平静地回答: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不想起立当然就有不起立的自由。我不过是在行使这种自由罢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起立?”
“我有不回答的自由。”
杨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回答实在不讨人喜欢。卡介伦少将如果听到了,大概会笑自己的抵抗方式太笨拙。但此时杨并不想像一个圆滑的成年人那样行动。他既讨厌起立,也讨厌拍手高喊同盟万岁。如果没有对特留尼西特的演说表示感动就要被指责为不爱国,那他只能做出这样的回应。这就如同《皇帝的新装》中,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都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而不是大人。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中年准将质问道。讲台上的特留尼西特双手轻摆,做着安抚听众的动作。沸腾的人声低下去,一切又恢复平静,大家坐回原位。
瞪着杨威利的中年准将颤动着脸上的横肉,不满地坐下。
“各位啊……”
演讲台上的国防委员长再次开口。经过长篇大论和高声呼喊,他感到口干舌燥,发出的声音变得沙哑难听。他咳了一声,继续演说:
“我们强大的武器就是全体国民统一的意志。我们是一个自由的国家,以民主共和政体为基础,不管是多么崇高的目标也不能强加于人。个人有反对国家的自由,但有良知的国民内心是雪亮的,为了获得真正的自由,我们应该放弃渺小的自我,团结在一起,为了全民共同的目标努力向前。各位……”
说到这里,特留尼西特忽然闭上嘴,他并不是干渴得发不出声音,而是察觉到有一位女子正通过席间的通道走向讲台。这位年轻女孩头发是浅棕色的,从那些与她擦身而过的男人的注视看来,想必她长得很漂亮。她的脚步已引起周围的人相互询问的声音,不安的情绪正在扩散。
这个人是谁?她要做什么?
杨随着其他听众一起,向女孩看去,他觉得这总比继续盯着特留尼西特的脸强多了。他看清了女孩,眉毛不由得一扬,女孩的模样似曾相识。
“国防委员长——”
女孩面对讲台,声音低沉地说:
“我叫洁西卡·爱德华,是亚斯提会战中战死的第六舰队参谋约翰·罗伯·拉普的未婚妻。不,曾经是他的未婚妻。”
“这个……”
雄辩的“下一届执政者”特留尼西特也哑然了。
“我替你感到难过,小姐。可是……”
国防委员长语无伦次,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广大的会场,六万名听众都对他报以沉默。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这位失去未婚夫的女子。
“您没有必要安慰我,委员长,我的未婚夫是为了实践保卫祖国的崇高理想牺牲的。”
洁西卡平静地说。委员长的尴尬缓解了,他毫不掩饰地露出放心的表情。
“是吗?你称得上是后方女性的楷模,我们对你的损失,一定会给予重重的补偿。”
看到他如此恬不知耻,杨威利又想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不知羞耻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但洁西卡看起来十分冷静。
“多谢您了。我现在只想问委员长一个问题。”
“哦,是什么问题?可得问我答得出来的才好。”
“请问您现在在哪儿?”
特留尼西特眨了一下眼睛,大部分听众也不明白这问题用意何在,都眨了眨眼。
“嗯?你说什么?”
“我的未婚夫为了保卫祖国,远赴疆场,现在已不在人世了。委员长,请问您现在又身在何处呢?歌颂死亡的您到底在哪里?”
“小姐……”
谁都看得出国防委员长畏惧的眼神。
“您的家人又在哪里呢?”
洁西卡毫不留情地追问:
“我的未婚夫已经为国捐躯了,您不是说牺牲是必要的吗?那您的家人又在哪里呢?您的演讲是完全正确的,但为什么您自己不去实践?”
“卫兵!”
特留尼西特东张西望地喊:
“这位小姐是来捣乱的,把她带走。我的演说完毕!军乐队,演奏国歌!”
洁西卡的手腕忽然被人扣住,她一面挣扎一面抬眼望去,发现似乎在哪儿见过对方。
“走吧。”杨威利低声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雄壮激昂的音乐此时已飘扬在整个会场中。自由行星同盟的国歌名为《自由之旗,自由之民》。
朋友们,我们总有一日会打倒专政者
解放行星,竖起自由之旗
我们现在的战斗是为了未来的光明
我们现在的战斗是为了明日的果实
朋友们,让我们歌颂自由之灵魂
朋友们,让我们昭示自由之灵魂
听众们配合着音乐开始唱歌。这次和刚才无秩序地高喊口号不同,大家整齐划一地唱着这首雄壮的歌。
用我们的双手,向那黑暗专制的另一边传播自由!
杨和洁西卡背对着讲台,沿着通道向出口走去。
旁边的听众转头注视着并肩而行的两人,但立刻又将视线转回讲台上,继续唱歌。大门在他们面前悄无声息地打开,当大门关闭时,只听见国歌最后一段旋律在耳畔响起。
啊!自由的人民啊,我们永远不会被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