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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星奥丁的西半球正笼罩在温柔的夜色中。
不论是同盟还是帝国,行星自转、日夜交替的现象是永恒不变的,连控制宇宙森罗万象的鲁道夫大帝也无法改变天体的运行。但各个行星的周期并不相同,有的行星自转周期是十八个半小时,有的是四十个小时,保持着独一无二的个性。
当人类还居住在发祥地太阳系第三行星的时候,体内的生物钟就以一昼夜二十五小时的规律在运转。这其实和地球的自转周期相差一小时。人们各自调节生物钟,按照每天二十四小时生活,在习惯上确立了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制。人类实现恒星间飞行后,就面临着对昼夜的区别进行心理调节的难题。
在宇宙船、宇宙空间都市以及出于各种理由建造人工环境的行星上,时间并不是问题,可以人为设置二十四小时一昼夜的生活周期。靠人工照明使白天明亮,夜晚昏暗。通过调节温度使黎明前的气温达到最低。夏天和冬天不仅温度不同,连夜晚的长短也有变化。
而有些自转周期很长或很短的行星,为了硬性施行一天二十四小时制,便产生了一些现象和规定,比如今天一整天都是白天,明天一整天则是黑夜,或本行星在一天中可以看两次日落等。
最不便的是那些自转周期接近地球,比如周期为二十一个半小时或二十七个小时的星球。它们有两种时间调节方式:一种是在试行地球时制出现错误之后,将行星的自转周期二十四等分,使用行星地方时;另一种则是忍受些许不便,使用标准的二十四小时制。无论哪种,人们都只能让自己别太敏感,努力去习惯。
因而不论是帝国还是同盟,使用的都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标准历,银河帝国的一月一日也就是自由行星同盟的一月一日。
或许有人会问,现在的人类社会早就不以地球为中心了,为什么还要样样沿袭地球的制度?帝国也颁布了一套宇宙历,难道在时间方面就不能发明新的准则吗?
这样质疑的人往往认为旧事物就不好,应该汰旧换新。但要以什么作为新准则的依据?没有一个令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结果,自古以来的习惯获得了最多的支持,尽管这未必是积极的现象。于是,这一制度便沿用下来。
在度量衡方面也沿用了地球的旧制。一克是一立方厘米的水在四摄氏度时,在地球的重力下测得的重量。一厘米则是地球周长的四十亿分之一。这些单位为全人类社会通用。
鲁道夫大帝曾经试图改变这些度量衡单位。他想以自己的身高和体重为标准,另外定出一套度量衡单位,但仅仅是想法,并未付诸实施。
没有实施的原因不是方案太不合理,而是当时接受咨询的财务卿克礼菲恭恭敬敬地向皇帝呈上一份资料。如果改变度量衡,所有人类社会的电脑记忆网络和计算器就要全面更换,所需经费相当高。资料列出了克礼菲计算的经费数目。恰逢当时的货币单位刚从“克莱吉特”变更为“帝国马克”,资料上那一大串“○”让刚愎自用的鲁道夫皇帝也发怵了。
就这样,“米”和“克”得以保留下来。根据现在的说法,克礼菲的数字明显是夸大的。这位温和的老实人对鲁道夫皇帝不知餍足地神化自己的行为,毅然做出了无言的反抗。
银河帝国的皇宫新无忧宫耸立在夜空下,壮丽辉煌。
这是一栋独立的建筑,四周与大大小小的建筑相连,有无数的喷水池点缀其间,还装点着自然的森林和人造的森林、蔷薇花园、雕塑、花坛、凉亭、草地,美轮美奂。整栋建筑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银光下,看起来十分舒适。
这座皇宫是统治一千多个恒星系的政治中枢,附近也有些官邸,但都不是高层建筑,其主体部分都建造在地下。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臣民的位置不能高于皇帝陛下的宫殿,也不能俯瞰皇宫,这些行为都是大不敬。在天空巡回的卫星也绝不能行经宫殿正上方。
宫殿中的侍从和女仆有五万多人。本来可以由机器完成的工作,却要由人力去完成,在这个时代是地位高贵和权力强大的象征。侍从和女仆们每天负责烹调、清扫、招待客人、管理花园、饲养鹿群等工作。一切都让人亲自动手,这才是帝王应有的奢华。
然而宫殿中没有电梯也没有自动升降机,上下楼一定要走楼梯,连皇帝也不例外。“伟大的鲁道夫”认为,强健的体魄是一个统治者应该具备的素质。试想一个都没办法用自己的脚上下楼的人,又怎么能肩负统治国家的重任?
宫殿中有好几间谒见室。这天晚上,群臣齐聚“黑珍珠室”,为罗严克拉姆伯爵举行帝国元帅的授杖仪式。罗严克拉姆伯爵在亚斯提会战中击败暴戾的叛军,显扬帝威,因而获此殊荣。
帝国元帅的位阶只比一级上将高一级,身份却尊贵许多,终身有两百五十万帝国马克的年薪,除非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其他罪行一律可免除刑罚。另外,他还可以设立元帅府,自由任免幕僚。
目前帝国中享有这种特权的帝国元帅共四位,现在再加上罗严克拉姆伯爵,共计五位。罗严克拉姆伯爵同时也是帝国宇宙舰队的副司令官,十八支舰队组成的帝国宇宙舰队约有半数在他的指挥下。
“接下来就该晋升爵位了吧,从伯爵升到侯爵?”
在宽阔的黑珍珠室的角落里,有人在窃窃私语。自古以来,不论身处怎样的情形和时代,也不论是在豪华的宫殿还是穷街陋巷,谣言都和火一起一直伴随着人类。
今晚在这座宫殿中,文武百官与皇亲权贵齐聚一堂,列于宽六米的红地毯(由两百名工人花费四个半世纪编织而成)两侧,一边是文官,一边是武官。
文官行列中,立典拉德侯爵排在第一位。他是帝国的代理宰相,也是内阁最高首长。他现年七十五岁,鼻子尖耸,头发银白如雪,眼神与其说是锐利,不如说是阴险。宰相下首依次站立着财务尚书凯尔拉赫、内务尚书菲尔格尔、司法尚书伦普、科学尚书威尔赫密、宫内尚书诺伊格伦、内阁书记官齐鲁玛杰克等人。
另一边站着的武官,依序为军务尚书艾伦博克元帅、帝国军统帅本部总长斯坦赫夫元帅、参谋总长克拉杰元帅、宇宙舰队司令长官缪肯贝尔加元帅、装甲掷弹兵总长奥夫雷沙一级上将、近卫兵总长拉姆斯多夫一级上将、宪兵总长克拉玛上将,接着是十八支舰队的司令官等人。
古意盎然的号角响起,大家马上站正,噤声不语,聆听典礼官震天的声音:
“全人类、全宇宙的统治者,天界秩序与法则的保护者,神圣不可侵犯的银河帝国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陛下驾到!”
话音刚落,帝国国歌庄严的旋律奏起,群臣低下头,深深地鞠躬致敬。
也许有人嘴里在悄悄地数数,当他们慢慢抬起头的时候,皇帝已经端坐在豪华的黄金宝座上了。
银河帝国第三十四代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现年六十三岁,是个神情疲惫的男人,模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他几乎不关心国事,似乎也没有能力和意志力去积极行使绝对权力。他背负着强大不可一世的先祖鲁道夫的余光,却是一个孱弱之人,与先祖正好形成强烈的对比。
皇后早在十年前就病逝了,只是感冒引起的肺炎,结果却未能治愈。虽然癌症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攻克,但想把感冒从疾病的名单中驱逐出去,却是连“鲁道夫大帝的威光”也无法做到的事。
皇后去世后,皇帝没有再立后,封了一位宠妃为格里华德伯爵夫人,事实上这位宠妃已经取代了皇后的地位。但这位伯爵夫人并非大贵族出身,因此始终回避出席正式的国事场合,今晚也是一样,她美丽的身影并未出现在人们眼前。这位格里华德伯爵夫人,本名就是安妮罗杰。
“宣罗严克拉姆伯爵莱因哈特阁下!”
这一回,百官们不必再行最高的敬礼,大家的目光都迎着这位年轻武官。
贵夫人们看见这位年轻人,不禁发出赞叹之声。连反感莱因哈特的人——在场的大部分人,私下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无与伦比的美男子。
他的容貌端正秀丽,宛若用最上等的白瓷做的娃娃,但娃娃的目光没有他这般锐利,表情也没有他这般刚毅。要不是皇帝对他的姐姐安妮罗杰宠爱有加,要不是他生得这种表情,他和皇帝的君臣关系必定会变为同性相恋的流言。
众人内心各有所感,纷乱不一。莱因哈特沉稳有力地走来,一派武官的威武气势。他走到御座前,内心满不在乎,却恭敬有礼地单膝跪下。
他以这种姿势等待皇帝的口谕。在正式的场合,臣下不能在皇帝开口之前说话。
“罗严克拉姆伯爵,你这次的功勋可真是了不起。”
平平无奇的发言。
“臣不敢当,皆是仰赖陛下的洪福所赐!”
莱因哈特的回答也没有什么个性,却是暗自算计与自我克制的结果。即使说出什么别致的言辞,对方也不能领会,只能使众人觉得反感。对莱因哈特而言,皇帝轻如鸿毛,真正重要的是典礼官呈上来、由皇帝宣读的那张纸罢了。
“亚斯提星域讨伐叛军一役有功,汝,罗严克拉姆伯爵莱因哈特晋升帝国元帅,并担任帝国宇宙舰队副司令官,半数宇宙舰队归于汝麾下指挥。帝国历四八七年三月十九日,银河帝国皇帝佛瑞德李希四世。”
莱因哈特站起身,踏上台阶,恭恭敬敬地接过任职令,接下来是授予元帅杖。从这一刻起,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正式成为帝国元帅。
莱因哈特表面上笑容灿烂,内心却不满足。因为这只是他前进途中小小的第一步。他终于从夺走姐姐的无能之人手中取得权力了。
“哇,二十岁的元帅。”
装甲掷弹兵总长奥夫雷沙一级上将小声嘀咕。他年近五十,身形彪悍,左颊被同盟军射出的激光击中过,伤痕还是令人惊心的紫色。他故意不将伤口治好,以向人夸示自己是身经百战的猛将。
“光荣的帝国宇宙舰队竟然沦为小孩子的玩具。您说呢,阁下?”
他故意煽动那位被莱因哈特抢走一半麾下部队的将领。
宇宙舰队司令长官缪肯贝尔加元帅半白的双眉微微上扬。
“你的话虽不错,但那个金发小子的军事才能的确无可否认。他确实击败了叛军,这等本领,连身经百战的梅尔卡兹都赞叹不已。”
众人望着静静站在武官行列中的梅尔卡兹。奥夫雷沙毫不留情地抨击他:
“看得出他一副牙齿被拔光的样子。”
“虽然我方胜利了,但仅此一次,所以纯属偶然罢了。依在下之见,纯粹是因为敌人太无能。胜败本来就是相对的。”
“你的声音太大了。”
元帅虽然斥责他,但并不是在否定一级上将的发言。大贵族出身或年事甚高的将官很难宽容地接纳莱因哈特的功勋。但在此时的情况下,元帅觉得应该转移话题。
“对了,谈到敌人,那个叫杨的指挥官,你知道吗?”
“这个嘛……没什么印象。他是何方神圣?”
奥夫雷沙记不起艾尔·法西尔事件了。
“就是在这次会战中让叛军免于全面崩溃,并使艾尔拉赫少将战死的那个人。”
“哦。”
“那人好像颇有才干,听说连金发小子也对他甚为折服。”
“这岂不大快人心?”
“如果是莱因哈特个人的事倒罢了。你和敌人作战时,可没法自己选择对手吧?”
元帅的语气十分不悦,奥夫雷沙笨拙地耸了耸敦实的肩膀。
黑珍珠室再次响起音乐,这是为建立功勋的武官播放的颂歌《女武神为勇士喝彩》。令大贵族不快的典礼终于接近尾声了。
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上校和其他校官级的军人,在隔着一条宽阔走廊的紫水晶室等候。
吉尔菲艾斯既不是贵族,也没有位列将领,没有资格进入黑珍珠室,但是最近这两天,他将跳过准将直升少将,有了可以被称为“阁下”的地位。从此以后,他就不会被排除在华丽的典礼之外了。
每当莱因哈特更上一层,自己也随之荣升进阶……吉尔菲艾斯的身子轻轻发颤。他并不否认自己的才干,但晋升的速度的确太快了,他不免诚惶诚恐地想,自己能否合乎这个位置的要求。
“您是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上校吧。”
身边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一位三十出头的高级军官站在吉尔菲艾斯面前,徽章军阶是上校。他身躯高大,黑发中掺杂着不少白发,淡褐色的眼睛,皮肤青白。
“是的。您是哪位?”
“巴尔·冯·奥贝斯坦上校,幸会。”
说话时,这位叫奥贝斯坦的男子双眼闪现出异样的光芒,吉尔菲艾斯倒抽一口寒气。
“对不起……”
奥贝斯坦嘟囔着。他大概察觉到了吉尔菲艾斯的表情。
“看来义眼有点故障了,让您受惊,抱歉,明天我就把它换掉。”
“原来是义眼。不,是我失礼了。”
“哪里,请别放在心上。这里面安装了感光电脑,多亏了它,我才能自由自在地活动,只是它的寿命实在太短了……”
“在战场上受的伤吗?”
“不,我生来就这样。如果是鲁道夫大帝时代,可能会因为《劣等基因排除法》被处理掉吧。”
他的声音在空气中振动,声调虽低,却足以使吉尔菲艾斯屏住呼吸。此人对鲁道夫大帝大肆批评,显然已犯下不敬之罪。
“您有一位很好的长官,吉尔菲艾斯上校。”
奥贝斯坦说道,声音略微提高,但仍像在喃喃自语。
“好长官就是能使部下发挥才能的人,放眼现在的帝国军,这种人少之又少。但罗严克拉姆阁下就不同了,他不像年轻人那般轻浮,显得非常老成持重。那些脑袋里只有门阀意识的强权贵族恐怕很难理解他……”
吉尔菲艾斯的脑海里闪过“陷阱”的警告,这个自称奥贝斯坦的人,说不定就是那些盼望莱因哈特垮台的家伙操纵的傀儡之辈。
“您属于哪支部队?”
他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
“目前在统帅本部的情报处理科,不过以后奉命担任伊谢尔伦要塞驻留舰队的参谋。”
回答之后,奥贝斯坦浅浅一笑。
“您似乎很有戒心啊。”
吉尔菲艾斯一时间有些尴尬。正要说点什么,这时莱因哈特进来了,典礼好像结束了。
“吉尔菲艾斯,明天……”
他扬声说道,注意到了部下身旁这个脸色青白的男子。
奥贝斯坦行礼并报上姓名,说了几句老套的贺词,转身离开。
莱因哈特和吉尔菲艾斯走出走廊。是夜,他们要住在宫殿一隅的小型客馆中。从庭园步行到那里大约需要十五分钟。
“吉尔菲艾斯,明天我要和姐姐见面,你也来吧。”
走到夜空下,莱因哈特说道。
“我和您一起去,合适吗?”
“到现在还顾虑什么呀?我们是一家人哪。”
莱因哈特绽开少年的笑颜。他收收笑意,压低声音说道:
“对了,刚才那个人是谁?有点令人不安啊。”
吉尔菲艾斯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真是深不可测的人。”
吉尔菲艾斯说出自己的感想。莱因哈特一面听着,一面轻轻皱起仿佛描画而成的秀美双眉。
“的确深不可测。”
他对吉尔菲艾斯的意见表示赞同。
“尚不清楚他接近你的目的,我们只能小心应付。但这种敌人太多了,我们想小心也小心不过来。”
两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