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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威利进入军官学校就读,是出于权宜之计。他的前途被决定了,和爱国心与好战心全然无关。

父亲遗留下来的赝品,他扔掉了大部分,把剩下的寄放在租的仓库里,然后两手空空地住进军官学校的宿舍。

入学的动机既然是这样,杨自然没有成为优等生。在学校里,杨潜心研读战史背后牵涉的广泛历史,其他科目则马虎带过。尤其是一些他无甚兴趣的课程,比如射击、战斗艇操纵、机械工程等,成绩总是“低空掠过”,差点就不及格,而他也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如果不及格,就可能被开除学籍,或者浪费时间再考一次,所以杨认为只要及格就好。他的志向并不是成为统合作战本部长、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或参谋总监,而是做一名战史编纂室的研究员。他压根儿没想过要在军中出人头地。

他的战史研究成绩出类拔萃,实际操作的成绩在及格边缘,两者综合起来是中等水平。但杨在战略战术模拟测验中的表现并不差。测验时,学生们使用电脑进行对战交锋,以此决定成绩。令教官们大跌眼镜的是,有十年难见的将才之称的头号优等生维德伯,竟被杨击败了!

杨集中全部兵力于一点,切断对方的补给线后,便转入防御战。维德伯运用各种战术,长驱直入杨的阵营,但补给中断了,最后只落得黯然退败的下场。不管是电脑的判断还是教官的评分,都显示杨大获全胜。

维德伯自尊受挫,怒气冲冲地嚷道:

“要是照规矩来,从正面开战的话,我一定会赢!不把这家伙打得落花流水四下逃窜才怪!”

杨没有反驳,此刻他觉得很满足,因为他可以用这科的成绩补机械工程的成绩了。

不过这份满足并没有持续多久。二年级学期末,教官要杨转到战略研究系去。

“不是只有你一个要转系。”教官安慰道,“战史研究系被裁撤了,全系学生都得转到其他系。你在模拟测验时曾打败维德伯,为了发挥你的特长,还是转系比较好。”

“我是为了学习战史才进军官学校的,学校招我们进来,却又在我们毕业前夕废除战史研究系,这样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杨同学,你现在虽然尚未服役,但是进入这所学校,你就是军人了,而且是下级军官的待遇。只要是军人,都必须服从命令。”

“……”

“转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战略研究系人才云集,没有考上战略研究系的人才转考其他系。反之,能从别的系转到战略研究系的极其罕见。”

“我受宠若惊,但我天生就不是什么人才。”

“不要跟我耍嘴皮子!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可以退学,权利在你自己手上。但你必须退还这两年的学费,只有当军人才能免费就学。”

杨仰望长天,不知不觉想起父亲以前说过的关于金钱的话。的确,生而为人这件事,就决定了人是无法获得自由的。

二十岁时,成绩平平的杨从战略研究系毕业,军衔为少尉。一年后晋升为中尉,这对军官学校的毕业生来说是惯例,并不是因为杨的表现特别优秀。杨被分配到统合作战本部的记录统计室,在这里不可能立下什么战功,不过能接触到过去的记录,这份工作对杨来说倒是令人满意。

在晋升中尉的同时,杨也被任命去前线执行勤务,成为艾尔·法西尔星域部队的参谋。

“一步错,全盘皆错。”

年轻的中尉前往就职地时,这样喃喃自语。

他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要当军人,但现在身上却穿着一袭精心设计的军服——白色的五星徽帜别在黑色贝雷帽上,黑色军服的领口围着一条象牙白的三角巾,下身是与三角巾同色的象牙白军裤,黑短靴……

这一年,即宇宙历七八八年爆发的艾尔·法西尔战役,加快了杨威利中尉的人生进程。

在这场战役中,自由行星同盟可谓颜面尽失。双方各自动员了规模大约为一千艘的舰队,兵力损失各达两成左右,战争暂告一段落。战争进行时,杨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坐在旗舰舰桥的位子上观看战斗,也没有人来征询他的意见。

然而,就在同盟军准备班师回朝时,帝国军忽然从背后发动出其不意的攻击。当时帝国军佯装撤退,却冷不防地快速掉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毫无戒心的同盟军。

能量光束的长枪撕裂一片黑暗的宇宙空间,细小的恒星瞬间失去光芒。遭受破坏的舰艇放射出能量,剧烈的震波强如飓风,使其他舰艇疯狂地摇摆。同盟军司令官林奇少将乱了阵脚,非但没有安抚混乱的局面,还驾驶旗舰逃向艾尔·法西尔本星。

知道指挥官逃亡,同盟军当然无心恋战,此前与敌舰孤军奋战的诸舰也纷纷见风转舵,掉头逃离战场。其中有一半自行选择了退路,逃出艾尔·法西尔星域,另一半则尾随旗舰逃进艾尔·法西尔本星。来不及逃走的舰队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被击沉,或是投降,结果他们几乎都选择了投降。

逃到艾尔·法西尔的同盟军残余部队,仍有舰艇两百艘、官兵五万人。但后面的帝国军兵力增为三倍,正企图一鼓作气,乘机把艾尔·法西尔星域“从叛军的魔掌中解放出来”。艾尔·法西尔的三百万民众眼看情况危急,无不胆战心惊。看来艾尔·法西尔难逃失陷的命运。

民众与军队交涉,希望制订全体平民的撤退计划,并加以实行。此时以负责人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正是杨威利中尉。

这个人太年轻了吧?级别又那么低!军部是认真的吗?民众疑虑重重。杨搔搔头,一副毫无把握的样子,但该做的还是要做。帝国军的进攻已迫在眉睫,他必须在一片混乱中理出头绪,调度民用船和军用船做好脱逃准备。

杨似乎意在安抚焦躁的民众,并等待适当的时机。

一天,急报传开,人人骇然。林奇司令官和直属部下丢下民众和其他部属,带走军需物资,从艾尔·法西尔本星逃走了。杨终于对躁动不安的民众发出逃亡指示,但逃走的方向与林奇司令官一伙人恰好相反。

“大家不用担心,司令官已引起帝国军的注意了。不必依靠反雷达装置,我们就可以乘着太阳风优哉游哉地逃出去。”

原来,年轻的中尉把司令官当作了掩护逃离的诱饵。

他的预言果然正确。张牙舞爪等待多时的帝国军发现林奇少将一伙的行踪,像狩猎般穷追不舍。最后林奇少将等人只有高高竖起白旗,成为帝国军的阶下囚。

与此同时,杨率领的船队则安然地逃离艾尔·法西尔星域,一溜烟似的驶向后方星域。帝国军的侦测网曾捕捉到他们,但如果是逃脱的太空船,应该装有侦测防御系统,在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下,帝国军把映现在雷达上的船队影像误认为大规模陨石群,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走了。

举杯欢庆胜利的帝国军事后得悉真相,莫不勃然大怒,捶胸顿足。

而保护三百万民众安全逃回后方星域的杨,则被雷鸣般的疯狂欢呼包围了。

军队首脑对杨的沉着与胆识更是赞不绝口。他们不得不这么做。败北、逃亡,再加上舍弃人民、见死不救,为了洗刷这些污名,必须要树立一位军中英雄。杨威利无疑是自由行星同盟军人的楷模,是发扬正义与人道精神的战士,更是全军一致颂扬的青年英雄。

这一年标准历六月十二日上午九点,杨晋升上尉。同日下午一点接到少校的任职命令。军中规定生还者不得一次跃升两级,所以高层采取了这样一种奇特的任命方式。

杨对周遭又惊又羡的目光视若无睹,只嘟囔了一句“怎么会这样”。随着级别的提升,薪水也提高了,真正令他高兴的是终于有钱买历史方面的旧书了……

正是在这时,杨首次对用兵产生了兴趣。

“简单而言,三四千年以来,战争的本质始终没变。在到达战场之前,左右胜负的是补给;到达之后,左右胜负的则是指挥官的能力。”

他对照战史,如是认为。

“强将手下无弱兵”,“一只狮子领导的一百只羊胜过一只羊领导的一百只狮子”……自古以来,强调指挥官重要性的格言不胜枚举。

二十一岁的少校比谁都清楚自己成功的原因。不单是帝国军,同盟军也是如此,对科学技术的盲信导致了根深蒂固的观念——雷达上显现的不会是人工物体,而是陨石。如此一来,杨的奇招便奏效了。

天底下最危险的莫过于僵化的固定观念。回想过去,在学生时代,杨在模拟测验中击败维德伯不也是靠出奇制胜,把执意从正面对决的对手给打败了吗?

剖析敌人的心理是用兵的第一要点。其次,在战场上要完全发挥实力,补给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说得极端些,不一定要攻击敌人本部,只要切断其补给就够了。如此一来,敌人便不战自败。

杨的父亲再三强调金钱的重要性,将个人替换成军队时,金钱就成了补给。如此想来,父亲的话真是金玉良言。

后来,杨参加了多次战斗,几乎每两次就有一次建立奇功,他也随之晋升为中校、上校,到二十九岁时已是准将。同窗维德伯则被追授为少将,皆因在任职上校时的某次战斗中,由于敌人不采取正面攻击而采取奇袭战术,他阵亡沙场,于是得以破格连升两级。

现在,杨威利驻扎在亚斯提星域。

一声呐喊突如其来,响彻舰桥:有不明物体!侦察艇发出急报!

“帝国军并不在我方推测的宇宙区域,而是向我军急速挺进,即将与第四舰队遭遇!”

“什么,这太不合理了吧?”

派特中将近乎歇斯底里地尖声嚷道。

杨拿起操作台上的文件,是一份印在纸上的文件。自古代中国人发明纸张以来,已经过了近四千年,从那时起人类便一直用纸来记述文字,并没有发明其他的代替物。

这份文件便是杨提出的作战方案。他逐页阅读,经文字处理机处理过的文字清晰可见。

“……敌人如果有意主动进攻,就不会把这种阵势看作身处被包围的危险之中,反而会认为是分散我军各个击破的大好良机。此时敌人攻击的第一个目标是位于正面的第四舰队。第四舰队兵力原就单薄,敌人可以轻取。接下来,攻击目标便锁定为第二或第六舰队,此时选择权还在敌军手中。对付敌军的方法如下:遭受攻击的第四舰队浅战过后,慢慢后退,再以第二、第六舰队从背后合力攻击乘胜追来的敌军。若敌军反攻,则第二、第六舰队一边与敌军浅战,一边撤退,此时第四舰队再从背后攻击敌军。重复这个招数,让敌人疲于奔命,最后再一举包围歼灭。这个战法成功率极高,但要注意集中兵力、保持紧密联络,以及保持前进后退的灵活性……”

杨合上手头的报告,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广角侦测器,数以亿计的繁星冷冷地望着他。

年轻的准将打消了吹口哨的念头,开始在自己的操作台上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