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决意与野心
1
宇宙历七九八年,帝国历四八九年四月至五月间,在伊谢尔伦回廊发生的攻防战,战术上有许多话题和教训在后世流传,但战略上则被认为没有多少重要意义可言。然而,这场攻防战中若是帝国军获胜,此后的人类历史无疑将改写。更重要的是,像尤里安·敏兹这样原本微不足道的人物能跃上历史舞台,全拜这场战争之赐。历史上没有一场战争可以完全忽略不计。
在这场战争的最后一幕,帝国军挽回了部分名誉。他们巧妙地结合了精巧和大胆,诱使漫无章法穷追猛打的阮和雅拉肯两位少将的舰队进入了预先设好的陷阱。
“敌军从背后来袭!”
监控员惊慌失措的报告,粉碎了同盟军的胜利大梦。阮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从指挥席中起身。帝国军援军原本潜伏在回廊和不能航行的危险地带的交界处,此时却从天顶方向迅速降下,切断了同盟军的后路。这是渥佛根·米达麦亚亲自指挥的最精锐的部队。阮和雅拉肯方才还以为是战败遁逃的残兵,穷追不舍,但其实那是米达麦亚的一半舰队,为引他们上当故作后退。
“为坎普报仇!一艘不留,尽数歼灭!”
米达麦亚下达命令。更确切地说,他在煽动部下。他在战术上稳操胜券,此时已不需要下达细致的指示,只消鼓舞士气、顺其自然即可。
与此同时,拜耶尔蓝中将指挥的舰队也不再伪装逃走,而是炮门全开,对准无法猝然停下的追击者。
同盟军的舰艇有如自行撞入一面光壁。高密度的能量分子与超合金分子以亚光速的相对速度相撞,刹那间,一方被消灭了。撕裂的舰体和四散的人体在无声的悲鸣中布满空间。同盟军的舰艇或蒸发化为乌有,或爆炸四散纷飞,或在宇宙中撕裂飞舞,在帝国军阵前交织出绚烂夺目的死亡画卷。
目击这一切的人只能屏住呼吸,看着华丽辉煌的光色乱舞,其中大概也不乏有人抱着“美与善本就毫无关联”的心态观赏这景象。
帝国军前后夹击同盟军,几乎是单方面地齐声合唱死者的挽歌:第一小节,负荷过重的能量中和磁场破裂;第二小节,舰体的复合装甲被贯穿;第三小节,舰艇爆炸。于是,一首挽歌戛然而止。
“向天底方向逃!”
雅拉肯大声嘶喊。同盟军的舰艇躲避着从头顶袭来的残酷攻击,且战且逃。为了确保时间和空间,他们朝天底方向狂奔而去。
然而,这只是稍稍移动了墓碑的坐标。在他们的归路上,与米达麦亚并驾齐驱的帝国军名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早已弓张弦满,严阵以待。全舰的主炮能量充足,在指挥官的号令下,磨刀霍霍地等待猎物自投罗网,准备让同盟军葬身火海。他们锐利的目光中杀气腾腾,看着同盟军像自寻死路似的降落下来。
“主炮齐射三阵!”
罗严塔尔一声令下,无情的炮火齐发,摧残着同盟军。光剑将他们劈开击碎,为了某种目的制造的金属和非金属物体化成数以亿计毫无意义的碎片,在虚空中飘散开来。
狼狈已极的同盟军失去统一的指挥系统,变成漫无目的、四处逃窜的乌合之众。帝国军兵力更雄厚、战术更精妙、指挥官更高明,一切都显示着胜券在握。可是面临死亡的人显然没有机会汲取此次的教训作为将来的借鉴了。他们被追赶、被碾碎,只留下一点比萤火更细微无常的光芒,终至烟消云散。
“这些乌合之众真是杨威利的部下?亚姆立札会战的时候并非如此啊。”
“疾风之狼”颇为不悦地自言自语。一旦失去杰出的统帅,军队就如此不堪一击吗?
六道能量光束同时射出,在爆炸光芒的旋涡中,阮邦修少将的旗舰从世上消失了。
山卓·雅拉肯少将比阮多活了些时候,但只有大约五分钟,最多不超过十分钟。光子飞弹直接击中雅拉肯的旗舰,舰艇一折为二,包含舰桥在内的前半部因撞上己方的巡航舰而爆炸。
“又有敌军舰队,这次更多,超过一万艘!”
此时,战场上的生存者几乎只剩下胜利者了。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通过通信屏幕对话。
“听到了吗,罗严塔尔?”
“可能是杨威利本人出现了,怎么办?你要继续打吗?”
“这个……不过,如今再战已没有意义。”
战况不利的话,杨一定会逃到要塞里去。何况帝国军的战线和补给线几乎已达极限,应该趁敌军主力到达前赶紧撤退——两人达成一致的结论。这点胜利尚不足以弥补坎普和缪拉的惨败,但如果无视战况演变、贪功求胜,最后将难以收场。
米达麦亚微微咂舌。
“动员千万大军甚至移动要塞,辛苦筹谋数千光年的远征,难道换来的竟是一败涂地,单单成就杨威利一个人的威名?唉。”
“不可能百战百胜——正如罗严克拉姆公爵所言。杨威利的首级总有一天会落在你我手中。”
“缪拉也想要。”
“哈,看来今后的竞争更加激烈了。”
两位年轻提督露出无畏的笑容,立即着手准备撤退。他们将舰队以一千艘为单位编队,一队撤退时,下一队在后负责掩护,井然有序地撤出战场。先头部队由米达麦亚率领,控制全体舰队的秩序;后续部队由罗严塔尔指挥,一旦同盟军攻来,即可掉头反攻。他们就这样完美地完成了撤退行动。
转乘旗舰休伯利安的杨威利率梅尔卡兹一行抵达时,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己方的舰艇残骸和远处隐隐的光点群。杨没有下令追击,而是指示救出生还者,返回伊谢尔伦要塞。
“看到了吗,尤里安?”
杨望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感叹道:
“这才是名将的手法。抱着明确的目的,达成后就迅速离开,决不恋战。打仗就得这样。”
阮和雅拉肯就是欠缺这一点,杨只是不能在这种场合说出来罢了。
帝国军——应该说“莱因哈特军”竟如此人才济济!如果那位年轻的红发骁将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还活着,杨获胜的机会无疑微乎其微。当然,真要那样也无妨……
“格林希尔上尉,命令全体舰队返回!”
“是,阁下。”
“还有,尤里安,好久没喝你泡的红茶了,替我泡一杯好吗?”
“当然,阁下。”
少年飞奔而去。
“尤里安真是了不起。”
梅尔卡兹对杨说道,语气沉稳而恳切。他将尤里安看破帝国军战法之事,转达给少年这位差劲的监护人听。
“尤里安哪……”
杨拿下军帽,搔搔黑发,乱蓬蓬的头发又长了些。审查会期间,有人曾无聊地挖苦他:“一点也不像军人的发型,理个平头怎么样?”
“您知道吗?我不想让那孩子成为军人,其实恨不得命令他不准参军。”
“那样有违民主主义的精神。”
梅尔卡兹开玩笑地说。杨只得礼貌性地笑一笑,其实这正触到了杨的痛处。因为种种迹象都在暗示,杨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天——尤里安踏上从军之路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2
费沙的首都夜色轻笼。夜晚原本是躲避黑暗的休息时刻,但费沙的居民并不是朴素的原始人,即使在夜里,依然热络地进行着各种活动。
自治领主鲁宾斯基的宅邸灯火通明,形形色色的人物进进出出,说明这里是人类社会的另一处中枢。鲁宾斯基并没有像神祇般受到崇拜,也没有像天使一样受到爱戴,但作为一个势力强大的政治家,他还是得到了人们的尊敬。
这天晚上,辅佐官鲁伯特·盖塞林格来到书房向他报告一件事:一个世纪以来,一向保持平衡的三国——帝国、同盟和费沙,势力之比终于改变了!
“准确数值要到明天才能出来,我大略看了一下,比例是这样的:帝国四十八,同盟三十三,而我们费沙变成了十九!”
在帝国,门阀贵族势力几乎被一扫而光,下级贵族和平民阶层的人才受到重用,促进了人事的新陈代谢,人们心理上的闭塞感也逐渐消解。同时,贵族独占的财富被重新分配,投资随之大幅增加,经济也日益活跃。这虽然使旧贵族陷入了穷困的窘境,但受惠的却是绝大多数民众,因此并没有造成社会问题,只是以缺乏生存能力的旧贵族被淘汰拉下帷幕。
而同盟的国力却出现不忍卒睹的低落惨状,前年亚姆立札会战大败和去年的内战是主要原因。在不足两年的时间内,同盟的军事力量急转直下,锐减至原来的三分之一。更令人忧虑的是,社会体系也日渐式微,各行各业的事故发生率上升,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度一落千丈。
雪上加霜的是,消费物资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生产量减少、品质低劣、价格昂贵,加快了走向崩溃的速度。
“要不是亚姆立札会战时败得那么凄惨,同盟的国力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占领伊谢尔伦后,他们应该采取和平攻势,将帝国的旧势力和新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就可以达成有利的外交成果。但他们却没有这样做,而是贸然发动毫无胜算的军事冒险,最后把自己逼进丑态百出的窘境。他们的愚蠢简直是罪恶!”
此外,由于和帝国长期对立,同盟无法削减军费,也不能缩小军队规模。现在同盟经济的悲惨状况,根源便在这里。即便在如此困境之下,同盟仍然不得不将国民生产总值的百分之三十以上用于军费开支。
一般而言,这个比例在平日里最高不应超过百分之十八。那么战时又如何呢?对拼死一战的交战国而言,有时可超过百分之百。过去的积蓄将被啃蚀殆尽,消费超过了生产,经济只有贫血而死一途。
“但愿同盟能长此以往,当他们的国家经济破产之时,就是我费沙接收同盟之日。然后再使帝国承认我方在同盟的权益,届时宇宙实际上便掌握在费沙手中了。”
听着年轻辅佐官的滔滔雄辩,鲁宾斯基默不作答,只是浏览着资料,隔了半晌才说道:
“总之,多留几个棋子,从中留下最有用的就行了。”
“我明白,该做的都安排好了,请您放心。对了,帝国军的科学技术总监胥夫特该怎么处置?”
“该怎么做,我正想问问你的意见。”
年轻的辅佐官立刻干脆地答道:
“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况且还不断对我们提出要求,不如趁现在把他甩掉。”
他观察自治领主的表情,而后坚决地放言:
“那些文件已准备妥当,随时能以极为自然的形式落入帝国司法部的相关人员手中。阁下许可后即可付诸实行。”
“好,马上去做。不速速排除废物,污水将堵塞不通。”
“遵命。”
命令者和被命令者似乎都没有把胥夫特当人看,一旦对方失去利用价值便弃若敝屣,其冷酷无情可见一斑。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对了,明天是你母亲的忌日吧,休息一天也可以。”
自治领主冷不防对他说。年轻的辅佐官撇嘴一笑,他并非有意如此,只是习惯了。
“啊呀,阁下连我个人的事都这么关心,我真是受宠若惊。”
“理所当然吧……毕竟,你是我血脉相连的至亲。”
盖塞林格的上半身不禁微微一晃。
“您……都知道了?”
“我对不起你的母亲。”
自治领主与辅佐官——父亲与儿子互相望着对方。父子之间的关爱之情早已干涸,脸上各有各的表情。
“您还记挂在心上吗?”
“啊,一直都——”
“我母亲在另一个世界听到这番话,一定会很高兴。我代她致谢。不过,其实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在三餐不继的穷家女孩和握有全宇宙百分之几财富的豪门千金之间,我也会与阁下……嗯……与阁下做一样的选择。”
鲁宾斯基的儿子目光飘远,神思有些恍惚,但不出两秒便恢复常态。
“我只是个刚从研究所毕业、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您却将辅佐官的重任交给我,这只是出于父子之情吗?”
“你是这么想的?”
“我希望不是这样。我对自己的能力多少有点自信,也愿意相信您是认可我的能力。”
鲁宾斯基面无表情地望着气势昂然、侃侃而谈的儿子。
“在内心里,你跟我太像了。尽管外表上你像母亲……”
“谢谢。”
“费沙元首的地位并非世袭。想成为我的继承人,不能靠血缘,实力和声望才是最重要的。花点时间培养本钱吧。”
“您的话,我一定铭记在心。”
鲁伯特·盖塞林格躬身行礼,或许他是为了躲避父亲的视线,但如此一来,他也看不到父亲的表情了。
片刻之后,鲁伯特·盖塞林格从父亲——自治领主面前告退。
“实力和声望,哼……”
鲁宾斯基的儿子抬头望着父亲宅邸的灯光,发出了傲慢的低语。
“为了得到这些,你一定煞费苦心吧,自治领主阁下。你自己不想费工夫培养本钱,却叫我这么做,真是矛盾哪。别忘了,我可是你的儿子!”
通过监控电视的画面,鲁宾斯基目送儿子搭乘地上车离去。他没有叫女佣,自己用杜松子酒和番茄汁调了一杯“血腥凯瑟琳”。
“鲁伯特和我太像了……”
野心勃勃,霸气十足,信奉为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能够冷静地思考算计,必要时会排除一切障碍,毫不犹豫地选择通往目的的最短距离。
这种危险人物不能放在远处任其自由行动,必须放在身边,就近监视。正因如此,鲁宾斯基才任命他为辅佐官。
或许鲁伯特的资质凌驾于父亲之上,但二十余年的人生阅历却并非仅靠才能就可以轻易弥补。为了赶上这段差距,鲁伯特要付出莫大的努力。最终他会得到什么?这仍是无人知晓的未知数……
3
在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两位提督的保护下,损伤惨重、仅剩七百余艘舰艇的伊谢尔伦回廊派遣军终于回师帝都奥丁。经过这次惨烈的战役,帝国军失去了总司令官坎普上将,失去了移动要塞秃鹰之城,损失了一万五千多艘舰艇和一百八十多万官兵,可谓惨败而归。
以前的帝国军姑且不论,但莱因哈特及部下还从未有过这样一败涂地的纪录。虽然在亚姆立札会战中毕典菲尔特提督曾被打败,但那不过是整体获胜中的小小折损罢了。而这次尽管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对深入追击的敌军强力反击,显示了战术运用之妙,但并不能挽回全面败退的局势。
许多人都预测,罗严克拉姆公爵那受伤的自尊心一定会化为雷霆之怒,毫不留情地落在生还的副司令官奈特哈尔·缪拉头上。
缪拉头裹带血的绷带赶赴元帅府,跪在莱因哈特面前谢罪。
“下官承蒙阁下赋予重任,却未能完成任务,也未能救出主将坎普提督,损兵折将,大败而归,令敌军得意扬扬夸耀胜利,下官之罪,万死犹轻!如今下官厚颜生还,是为了向阁下禀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候阁下裁处。求阁下从宽处置部下,所有战败之罪都由下官一人承担……”
他深深伏首,殷红的血从绷带渗出,流到脸颊上。
有片刻工夫,莱因哈特冷冷地凝视着这位大败而归的提督。良久,他终于在屏声静气的近臣们面前发话:
“你无罪。本次战败,下次可戴罪立功。长途远征,你辛苦了。”
“阁下……”
“我已经失去了坎普提督,不能再失去你。伤势痊愈前,你可安心静养,日后我会命你复归现役。”
缪拉单膝跪地,深深伏首行礼,身体忽然向前一倾,倒在了地板上。他长时间忍受着身心痛苦与紧张的煎熬,此时骤然松弛下来,一下子晕了过去。
“速送医院!追授坎普为一级上将!”
莱因哈特的话音刚落,亲卫队长奇斯里便示意部下将缪拉送往医院。人们安下心来,为年轻主君如此宽宏大量而欣喜。
其实,莱因哈特起初得知部下惨败的消息后极为震怒。即使战况不利必须撤退,他也万万没有料到兵力竟会折损九成。他将酒杯摔在地板上,在书房中闭门不出,心想一定要严惩缪拉。但看到镜中自己胸前的坠子,他想起了已故的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亚姆立札会战时,吉尔菲艾斯曾经进言,劝他赦免毕典菲尔特的战败之罪。如果吉尔菲艾斯现在还活着,毋庸置疑,也一定会求莱因哈特赦免缪拉。
“……是啊,缪拉这样的人才不可多得。要他为了无益的战争而死,确实愚不可及。就赦免他吧。吉尔菲艾斯,这样行了吧?”
莱因哈特虽然对缪拉宽大,可对科学技术总监胥夫特技术上将,态度就截然相反了。他召来胥夫特,劈头问道:
“你还有何辩解?”
一开始就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但胥夫特仍充满自信地答道:
“话虽如此,阁下,但下官的提案并没有错。作战失败的责任应由统率及指挥军队之人来承担。”
他的言下之意是,您不是连缪拉都赦免了吗?
俊美的帝国宰相冷冷地低笑一声。
“你不必狡辩。谁问你败战之罪了?克斯拉,你过来,告诉这家伙他究竟犯了什么罪!”
皮靴声响起,一位将军走过来。他就是今年刚被莱因哈特任命为宪兵总监兼帝都防卫司令官的伍尔利·克斯拉上将。他棱角分明的面孔朝向面露畏缩之色的科学总监,神情严肃地说:
“胥夫特技术上将,你被捕了。罪名是受贿、侵吞公款、逃税、渎职、泄漏军事机密!”
同时,六名强壮的宪兵在胥夫特四周形成一堵充满威压的墙壁。
科学技术总监已面如死灰,这显然不是出于对冤罪的恐惧,而是隐秘的罪行曝光所致。
“有证据吗……”
他强辩着,但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宪兵们上前扣住他的手腕,他立刻发出含混不明的叫喊,挣扎起来。
“带走!”克斯拉命令道。
“人渣!”
听着他渐去渐远的呼喊声,莱因哈特忍不住厌恶地骂出声来,冰蓝色的瞳孔中没有一星半点同情之色。
克斯拉正要退出,莱因哈特叫住他,命令道:
“从现在起,加强对费沙专员事务所的监视。让他们察觉也无妨,或许反而会让他们收敛些。”
莱因哈特不难看破,费沙意在除掉已无利用价值的胥夫特。他正好可以利用这个契机,换掉科学技术总监部污浊陈朽的血液。但他当然不会对费沙的动向疏忽大意。费沙已然不需要胥夫特了,难道他们已经达成目的,还是说已另辟蹊径?无论如何,他们必然是谋划已定,才会抛弃无价值的废物。
“费沙的拜金主义者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他心中并没有不安,但疑惑却拂之不去。让费沙的计划和阴谋轻易得逞,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4
拜访卡尔·古斯塔夫·坎普“一级上将”的宅邸、将他的死讯告知遗族的苦差事,落到了帝国军统帅本部次长梅克林格上将身上。身为艺术家的梅克林格原本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看到坎普夫人难以抑制地悲伤哭泣,才八岁的长子拼命地安慰悲痛的母亲,他也不禁心酸。
“妈妈,妈妈,不要哭。我一定会替爸爸报仇。我一定要把杨那个家伙干掉。”
“对,把他干掉。”
五岁的弟弟不明其意,但也随声附和。
看到这种情景,梅克林格再也忍耐不了,匆匆告辞离去。坎普已被追授为一级上将,享有帝国军葬,还加授了许多勋章,他的遗族日后绝不会有生计之忧。但无论给予多么丰厚的荣誉和报酬,有的东西仍然无法弥补,这是千真万确的。
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明白,莱因哈特心中有个难以弥合的空洞。即使极其困难,也必须填补这个空洞,否则莱因哈特只怕终有一天会人格崩溃。希尔德对此忧心忡忡。
有一天,这位帝国的年轻金发元帅在午餐桌上说道:
“强取豪夺也好,白手起家也罢,创始者都有资格得到赞赏,这是毋庸置疑的。”
希尔德对这种看法深有同感,由衷地点头赞同。
“但是,若不是凭借自己的实力和努力,仅仅依靠祖荫,垂手继承权力、财富和名誉,这种人有什么资格拥有这些?他们只配去乞求有实力的人的慈悲,以求苟延残喘罢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乖乖消失在历史的波涛中。我认为存在血统嗣继的王朝令人厌恶。权力应该仅止于一代,不能代代相传,应凭实力来争夺。”
“那么,宰相阁下的地位和权力不会传给孩子喽?”
仿佛有谁在背后忽然大叫了一声,年轻的帝国宰相愕然地看着希尔德。毫无疑问,“身为人父”的想象,对这位年轻人而言实在过于突兀。莱因哈特移开视线,若有所思地说道:
“继任我位置的人,能力要和我一样强,或者要比我更强才行。而且,他也不必非得在我死后才能继任……”
说到这里,莱因哈特秀美的脸上闪过一抹苍白的微笑,但转瞬便消逝无踪。他的表情让希尔德联想到在寒光中飞舞的钻石粉末的光彩,虽然美得令人目眩,但只是并不明亮也毫不温暖的细微冰雾。
“如果有人想从背后暗杀我,以为可以借此将一切收入囊中,那不妨试试看。但如果失败了,后果将会如何?他们可以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想一想。”
莱因哈特的声调带着音乐般的回响,但这番话却令听者感到胆战心寒。说完,他将红葡萄酒一饮而尽。自从失去红发挚友,他的酒量明显增加了。
希尔德沉默了。当冷漠的假面出现裂缝后,她似乎窥见了莱因哈特藏匿在假面之下的孤独。如同半个自己的挚友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死了,姐姐安妮罗杰也离他而去,如今再也没有与莱因哈特共享往昔岁月、心心相通的人了。尽管有才干出众、忠心耿耿的部下,但莱因哈特总是将内心某处紧紧封闭起来。但也有人认为这样做很好,那就是奥贝斯坦。
奥贝斯坦需要一个像精密机械一样的人物,能正确执行他的构想和权谋,不会因私情妨碍这一切。极端地说,莱因哈特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当这个“工具”征服宇宙、统一人类社会、立于权势与荣华的顶点之时,奥贝斯坦无疑将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幕。他这种满足感应该与用完美技巧完成作品的艺术家的满足别无二致。画家奥贝斯坦挥动着莱因哈特这支无与伦比的画笔,将在时空交织成的画布上绘出一幅壮丽的历史画卷……
莱因哈特对姐姐安妮罗杰和已故的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的思念,在奥贝斯坦看来是应该避讳的。映现在奥贝斯坦义眼中的,是霸者不应有的天真和脆弱。
“对臣下而言,君主理应是恐惧和敬畏的对象,而非喜爱的对象……”
希尔德在大学里学过,古代曾有两位思想家有这种主张,一位是韩非子,一位是马基雅维利。超越数千年的时空,奥贝斯坦似乎有意成为这一思想的忠实实践者。他或许会促使银河系诞生一位空前的霸主吧。但另一方面,一位原本多愁善感的年轻人的感性有可能被破坏殆尽。新霸主的出现如果意味着鲁道夫大帝卷土重来,那不仅是莱因哈特个人的不幸,也将是全人类的不幸,是历史的浩劫。
希尔德微微感到头疼,其中还包含着一闪而过的战栗。也许有朝一日,自己将与奥贝斯坦展开斗争,正是这个念头让她一瞬间战栗了一下。
如果这场斗争不可避免,她会勇敢应战,并且一定要击败对方。希尔德心意已决。莱因哈特绝不能变成鲁道夫二世,必须是莱因哈特自己。保留着他的缺点和弱点,永远保持着他的本色,这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你的决心是很棒的,不过,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
希尔德回到家中,古色古香的槲木镜框中映出了她微红的脸庞。她望着那充满活力与智慧的青绿色眼眸,郑重地自问:
“你有胜算吗?如果光凭意志就能战胜对方,那都不必辛苦了。对,找个机会去看看他姐姐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吧。唉,若是吉尔菲艾斯提督还健在,我就不需要这样强出头了。”
希尔德用纤长的手指拢了拢短俏的暗色金发。人们不可能将死者从冥宫中唤回,但这位英年早逝的红发青年今后会令人发出多少类似的叹息呢?
“如果吉尔菲艾斯还活着……”
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的表弟——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躺在华盖床上养病。他持续发着低烧,汗流如注,仅仅一天,就更换了十几条床单。侍女为了给年轻的主人解闷,特地坐在床边朗诵诗集给他听。
“……吾心安得翼……扶摇逸九重……翻飞翱太虚……母星见弃置……昔日山川绿……今朝鸟声绝……”
“够了,出去。”
听到主人激烈却有气无力的命令,侍女害怕地合上诗集,草草行了一礼,离开了房间。海因里希厌憎地看着这个身体健康的人离去,微感疲累地呼吸。
隔了一会儿,海因里希那烧得湿润的眼睛看向墙边的镜子。他的脸颊带着病态的红晕,不时有汗从咽喉往胸口流去。
自己来日无多了,邱梅尔男爵家的年轻主人想。其实他觉得自己能活到十八岁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每当夜幕降临就会陷入恐惧之中,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天早晨的阳光。
他现在对死亡不再那样恐惧了,但还是害怕自己死后,身影会在人们的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淡,终至消逝。再过一年左右,宅邸中的用人、亲戚,甚至连他那美丽聪慧的表姐希尔德,都将遗忘这个叫海因里希的病弱年轻人吧?
自己活着究竟是为什么?每天都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支付着昂贵的医药费,难道要呆望着病床的华盖结束短暂的一生吗?难道就这样无声无息、毫无作为,没有留下一丝一缕活过的痕迹,虚无地离开人世吗?世上有人在同为十八岁时就当上了提督,二十岁升为元帅,二十二岁登上帝国宰相的宝座,而且前途无限光明。为何上帝这么不公平,自己就要在坎坷的命运中凄凉地死去?
海因里希把瘦削苍白的脸颊压在被汗水湿透的枕上。绝不能这样死去,这样死不瞑目!他要做点值得留于史册的事情,然后再心甘情愿地死去……
就在为坎普举行帝国军葬的那天傍晚,渥佛根·米达麦亚带着一瓶白葡萄酒,来到了好友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独居的官舍。罗严塔尔似乎正若有所思,但他高兴地把米达麦亚请到起居室,摆上了酒杯。客人本想和主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但奇怪的是,主人似乎颇有醉意,竟说出了惊人之语。
“你听我说,米达麦亚。我从前以为打倒贵族,消灭自由行星同盟,将宇宙置于掌中,是罗严克拉姆公爵和我们共同的目标……”
“难道不是吗?”
“这一阵子我有种感觉。也许对那个人而言,部下只是用完便可以丢弃的便利工具!当然,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是例外。除了他,部下对公爵而言根本就无关紧要吧?看看坎普,我并不是多么同情他,但他为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而死,真是用过便丢的真实写照。”
“但是公爵也哀悼了坎普之死,而且尽管坎普打了败仗,公爵还是追授他为一级上将,遗族也得到了可观的年金,不是吗?”
“关于这一点,似乎也能这么理解——坎普已经死了,给予死者泪水和名誉就够了。但对于活着的人,就必须给予更实质的东西,比如权力和财富。公爵真能做到这一点吗?我很怀疑。”
米达麦亚转了转因微醉而发烫的脸庞,反驳道:
“喂,你怎么这样说?去年秋天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惨死,公爵曾一度意志消沉,当时不就是你倡议大家设法使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吗?难道那不是你的心里话?”
“是心里话,当时我的确那么想。”
罗严塔尔的金银妖瞳放出不同的光芒。
“但是,我有生以来的判断和选择并非都正确无误。即使现在还没有什么,但也许有朝一日,我会为这个选择后悔不已。”
罗严塔尔停住了话头。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无形的牢笼,罩住了两位年轻提督。
“就算我没听见吧。”
米达麦亚终于开口了。
“当心祸从口出。如果传到奥贝斯坦耳中,难保不成为他清除的目标。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一代英雄。我们成为他的膀臂,为他效劳,并得到相应的恩赏就行了。我是这么想的。”
过了一会儿,朋友辞别离去。罗严塔尔坐在单人沙发上自言自语道:“嗯,我又这样……”
金银妖瞳中流露出厌恶的光芒。以前他提及母亲时也是这样,酒喝多之后,就对米达麦亚多说了几句。这一次,他将心中尚未成熟的想法夸张地告诉了米达麦亚。自从去年莱因哈特对他说了“若有自信,不妨前来挑战”这句话,这个想法就一直沉淀在心底,可是……
罗严塔尔黑色和蓝色的眼眸望向窗外,薄暮缓缓地降落。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在人们头顶罩上撒满金粉的深蓝华盖。
掌握全宇宙?
他心里试着这么说。就人类现有的能力与实绩而言,这种说法未免夸大其词,但很奇怪,它往往能带给人们一股热血沸腾的冲动。
据说,他年轻的主君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曾经对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说过这样的话:鲁道夫大帝做得到,我就做不到吗?如果推而广之,他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应当也有这么说的资格吧?“罗严克拉姆公爵追求的,我就不能追求吗?”罗严塔尔如今只有三十一岁,已是银河帝国军一级上将,元帅之座触手可及。与三十一岁时的鲁道夫大帝相比,他离最高权力的宝座要近得多。
但无论如何,这是极不妥当的言论。虽说米达麦亚绝不会泄漏给他人,但也许明天应该掩饰一番,让他觉得自己在开玩笑。
此时,回家路上的米达麦亚感觉仿佛喝了一杯太酸的咖啡。他一直无法忘记罗严塔尔的话,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罗严塔尔是在醉人痴语,但这种借口并不能使自己信服。
所谓的新时代,或许就是会带来新的不和谐的时代。即便如此,没想到偏偏是自己的好友罗严塔尔,对主君产生了如此不满和不信任的想法。虽然未必直接导致君臣反目,但难免会引起奥贝斯坦等人的戒心,这种事还是不做为宜。
米达麦亚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太单纯了?他虽然聪明过人,但除了在战场上打败敌人,对其余的事懒得动脑筋,对内部的权力斗争更是厌恶至极。忽然,他想到了敌人。敌人也会有烦恼吧?那个杨威利现在不知在做什么?也许正在胜利的宴会上和美人跳舞……
5
米达麦亚的猜想并未命中。
再次将自由行星同盟从存亡危机中拯救出来的英雄,此时竟然病倒在床上,大打喷嚏。因为过于劳累,他患上了永远不可能根除的病症——感冒。但对杨来说,这也算因祸得福,他将胜利庆典的种种事务统统推给卡介伦、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先寇布和梅尔卡兹等人,自己回到官舍,一头钻进了被窝。即将升为准尉的少年尤里安在一旁照料他。尤里安首次上阵后,在一连串战斗中都击坠了敌机,更重要的是他还看破了帝国军的作战计划,因此获得长官的推荐。至于杨,出于高级军官人事方面平衡的考虑,这次并未晋升为元帅,只是获颁勋章而已。
“我给您做点混合热饮吧。在葡萄酒里掺上蜂蜜和柠檬,再加入热水,对付感冒最有用了。”
“不要加蜂蜜、柠檬和热水,好吗?”
“不行。”
“没什么差别啊。”
“那索性把葡萄酒也去掉算了。”
“……你四年前来家里的时候,还很听话哟。”
“嘿,我变成这样,是后天的因素造成的。”
“唉,真是了无生趣……被逼着做烦人的工作,没有恋人,想喝点酒都要被骂……”
“不过是感冒罢了,您哪来这么多牢骚!”
尤里安提高了声音,掩饰自己心软的表情。他们两个多月没有过这样的对话了,现在能拌拌嘴,尤里安感到很快乐。自从来到杨家里,这已经是一种不可缺少的习惯了。
在厨房做好热饮后,他端给感冒患者。
“你真是个好孩子。”
杨喝了一口,立刻推翻了前面的话,全然不管这样有失风度。因为少年为他做的热饮,简直近乎真正的醇酒。杨裹着毛毯坐在床上,很满足地啜饮着“温热的感冒药”。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注视着黑发年轻提督,半晌之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了:
“杨提督……”
“干吗?”
“我想……成为正式的军人。”
“……”
“您可以答应我吗?无论如何都不行的话……我就放弃。”
“无论如何,你都想当军人?”
“对,我想做维护自由和平等的军人。不是侵略或暴政的爪牙,而是保护公民权利的军人。”
“你刚才说放弃……放弃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不,到时候提督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杨两手搓着还剩下一半热饮的杯子。
“你这小子,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我会拒绝吧?”
“才不是呢。”
“不要小看十五年的差距。这一点我还是看得穿的。”
杨骄傲地说道,可惜他身穿睡衣,没达到预期的威严效果。
“……对不起。”
“没办法。看看你那副样子,我能拒绝吗?我明白了。你应该不会成为让人伤脑筋的军人,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少年暗褐色的眼眸闪耀着光芒。
“谢谢!谢谢您,提督!”
“奇怪,怎么这么想做军人呢?”
杨只好苦笑。
无论哪种宗教,无论哪种法律,基本规范自古以来便已确定:不得杀人,不得抢夺,不得欺骗。
杨反省自己:杀了多少敌人?抢夺了多少东西?欺骗了敌人多少次?在现世中,上述种种行为之所以无罪,仅仅是因为出于“遵照国家命令行事”的理由。的确,所谓的国家除了不能让死者复活,其他无所不能,可以免除犯罪者的罪过,反之也可以将无辜者投入牢狱,甚至送上断头台。他们连和平生活的民众也不放过,强迫民众拿着武器上战场拼命。而在国家中,军队无疑是有组织的最大的暴力集团。
“哎,尤里安,我本来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但如果你想做军人,有一件事希望你不要忘记——军队是暴力机关,暴力有两种……”
“善良的暴力和邪恶的暴力?”
“不是。统治与镇压的暴力,以及作为解放手段的暴力。所谓的国家军队……”
杨一口气将变冷的饮料喝光。
“就本质而言属于前者,很遗憾吧?但历史就是明证。当权者和民众对立时,军队站在民众这一边的例子少之又少。不仅如此,过去在许多国家中,军队即成为权力机构,以暴力统治民众。去年那些政变失败的家伙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是,提督虽然是军人,不是也很反对这种事吗?我想成为提督这样的军人,至少这是我的志向。”
“噢,这可让我为难了……我的志向本不在从军,你应该早就知道吧?”
笔绝对胜过剑,杨对此深信不疑。在几乎不存在真理的人类社会中,这一条是极为罕见的例外。
“用剑不能打倒鲁道夫大帝,但我们却知道他对人类社会犯下的罪孽,这就是笔的力量。用笔可以控诉几百年前的独裁者,甚至几千年前的暴君。我们不能带着剑沿着历史的长河溯流而上,用笔却可以做到。”
“嗯。但照这样说,到头来也只能确认过去的事?”
“过去?这样说吧,尤里安,人类的历史能持续下去,所谓的过去便会无限地累积起来。历史并非仅仅是过去的记录,也是文明一直延续至今的证明。现在的文明便是立于过去历史的累积之上,明白吗?”
“明白。”
“……所以,我想成为历史学家。但刚开始时走错一步,便落到了今天的下场啊。”
叹息和牢骚同时从杨的口中发出。
“不过,若是没有人创造历史,写历史的人也没有存在价值了,不是吗?”
听到少年这么说,杨再次苦笑,把杯子还给少年。
“尤里安,刚才的热饮,能不能再给我做一杯?真的很好喝。”
“好,我马上去做。”
杨望着起身跑向厨房的尤里安,随后移开视线,看着天花板。
“唉,世事本就不能尽如人意。自己的人生也好,他人的人生也罢……”
6
决定给以杨为首的伊谢尔伦要塞与驻留舰队的将领颁发勋章后,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内部发生了小规模的人事变动。国防委员长尼古拉庞提辞职,由爱朗兹接任。反正他们都是深受特留尼西特议长影响的政治家,不可能由此进行军事政策的变革。
新上任的爱朗兹委员长对引咎辞职的前任尼古拉庞提急流勇退的气度赞不绝口,并表示将全面遵循其在位期间的政策。尼古拉庞提是否得到了安慰,说起来颇为微妙,但表面上他确实洒脱地辞去了国防委员长的宝座,转任国营氧气能源公司的总裁。
爱朗兹委员长上任后的第一件工作,便是拜访费沙派来的专员布列查理,商谈进口军需物资的佣金问题。商谈顺利结束后,爱朗兹在闲聊中提到了尼古拉庞提对杨威利召开的失败的审查会。他刻意美化,说尼古拉庞提的用意是为了避免军人专横。
“我也听说了很多,总之,只要能找到理由,你们就会罢免杨威利。但是又担心他被罢免后转投政界,威胁到你们权力的根据地,是这样吧?”
布列查理言语间毫不掩饰,坦率地指出爱朗兹的本意。爱朗兹有些尴尬,随即回答说这并非针对杨个人,而是为了阻止军人干政。
“既然如此,那就制定法律好了。掌握权力又是为了什么?自己制定的法律和规则,千千万万的人都必须遵守。正因为存在这种乐趣——金钱买不到的乐趣,才值得投入大量钱财掌握权力,对不对?”
“您说得很有道理……”
爱朗兹掏出手帕擦起脸上那并不存在的汗水,这无非是为了掩饰不悦的表情。对方露骨的口气和一针见血的说法让他觉得很不痛快。
但无论如何,费沙专员的提案十分吸引人,爱朗兹道谢后便马上赶往特留尼西特那儿紧急报告。
在隔壁待命的波利斯·高尼夫想吐口水,但地板擦得太亮了,只好打消念头吞了回去。
这个充满污秽的世界啊!他从前身处独立商人的圈子,虽然免不了尔虞我诈,但以政治权力为手段来打击牵制对手的败类都会成为同行谴责的目标。那个世界真是正大光明得多。可是自从成为专员办公室的一员,他接触的净是这类下流的勾当。他原本就没打算要长期忍受下去,如今或许达到极限了。
五月下旬,费沙自治领主鲁宾斯基决定了一件事。
自治领主一召唤,年轻的辅佐官立刻出现,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那个计划准备好了吗?”
回应他的是胸有成竹的微笑。
“万无一失,阁下。”
“好。那么,启动计划。将消息传达给执行小组。”
“遵命。对了,阁下,这项计划成功之后,罗严克拉姆公爵和杨威利一旦发生全面冲突,谁将获胜?”
“不知道。但正因如此,才有趣吧?”
“如您所言。那么,我将命令传达给执行小组。”
那个晚上之后,父亲与儿子的关系并未亲密起来。双方在达成共识的基础上,保持着上司与部下的关系。辅佐官退回办公室,打开关闭了影像发送功能的TV电话,确定对方接收之后,开始发布命令。
“这里是狼穴……现在怪狼已放出!重复一遍,怪狼已放出!”
多么幼稚的暗号,鲁伯特·盖塞林格心想。但这种情形下,这和他的语感并没有关系。只需让局外人无从判明其中的玄妙,让接收信息的对方明白即可。
脱开锁链的怪狼张开血盆大口,将把谁吞噬下去?年轻辅佐官的脸上浮现出阴险的笑容。既然不是狗,而是狼,它掉头反咬自己的主人也并非不可能……
原银河帝国上校雷欧波特·休马哈再次确认印有假名的护照。这是费沙自治政府正式发放的护照,不过借用了他人的名字。
事成后,依照约定,他可以得到费沙的永久居留权、公民权,还有一笔可观的报酬。
但休马哈并没有完全相信费沙辅佐官的许诺。无论是对费沙自治政府,还是对盖塞林格辅佐官,他都有强烈的不信任,也无意修正自己的想法。他自己倒罢了,但想到可能加诸部下身上的报复,他只能顺从这项计划。假如费沙有意利用他,他也会利用费沙。即便如此,要再次踏上帝都奥丁的土地,还是……
“走吧,上校。”
同行的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用明朗的声音说道。休马哈点点头,徐徐步向费沙宇宙港的办公室。
宇宙历七八九年,帝国历四八九年,这一年刚刚过去一半。使银河帝国和自由行星同盟震惊的事件,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