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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达麦亚的猜想并未命中。
再次将自由行星同盟从存亡危机中拯救出来的英雄,此时竟然病倒在床上,大打喷嚏。因为过于劳累,他患上了永远不可能根除的病症——感冒。但对杨来说,这也算因祸得福,他将胜利庆典的种种事务统统推给卡介伦、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先寇布和梅尔卡兹等人,自己回到官舍,一头钻进了被窝。即将升为准尉的少年尤里安在一旁照料他。尤里安首次上阵后,在一连串战斗中都击坠了敌机,更重要的是他还看破了帝国军的作战计划,因此获得长官的推荐。至于杨,出于高级军官人事方面平衡的考虑,这次并未晋升为元帅,只是获颁勋章而已。
“我给您做点混合热饮吧。在葡萄酒里掺上蜂蜜和柠檬,再加入热水,对付感冒最有用了。”
“不要加蜂蜜、柠檬和热水,好吗?”
“不行。”
“没什么差别啊。”
“那索性把葡萄酒也去掉算了。”
“……你四年前来家里的时候,还很听话哟。”
“嘿,我变成这样,是后天的因素造成的。”
“唉,真是了无生趣……被逼着做烦人的工作,没有恋人,想喝点酒都要被骂……”
“不过是感冒罢了,您哪来这么多牢骚!”
尤里安提高了声音,掩饰自己心软的表情。他们两个多月没有过这样的对话了,现在能拌拌嘴,尤里安感到很快乐。自从来到杨家里,这已经是一种不可缺少的习惯了。
在厨房做好热饮后,他端给感冒患者。
“你真是个好孩子。”
杨喝了一口,立刻推翻了前面的话,全然不管这样有失风度。因为少年为他做的热饮,简直近乎真正的醇酒。杨裹着毛毯坐在床上,很满足地啜饮着“温热的感冒药”。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注视着黑发年轻提督,半晌之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了:
“杨提督……”
“干吗?”
“我想……成为正式的军人。”
“……”
“您可以答应我吗?无论如何都不行的话……我就放弃。”
“无论如何,你都想当军人?”
“对,我想做维护自由和平等的军人。不是侵略或暴政的爪牙,而是保护公民权利的军人。”
“你刚才说放弃……放弃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不,到时候提督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杨两手搓着还剩下一半热饮的杯子。
“你这小子,一开始就没考虑过我会拒绝吧?”
“才不是呢。”
“不要小看十五年的差距。这一点我还是看得穿的。”
杨骄傲地说道,可惜他身穿睡衣,没达到预期的威严效果。
“……对不起。”
“没办法。看看你那副样子,我能拒绝吗?我明白了。你应该不会成为让人伤脑筋的军人,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少年暗褐色的眼眸闪耀着光芒。
“谢谢!谢谢您,提督!”
“奇怪,怎么这么想做军人呢?”
杨只好苦笑。
无论哪种宗教,无论哪种法律,基本规范自古以来便已确定:不得杀人,不得抢夺,不得欺骗。
杨反省自己:杀了多少敌人?抢夺了多少东西?欺骗了敌人多少次?在现世中,上述种种行为之所以无罪,仅仅是因为出于“遵照国家命令行事”的理由。的确,所谓的国家除了不能让死者复活,其他无所不能,可以免除犯罪者的罪过,反之也可以将无辜者投入牢狱,甚至送上断头台。他们连和平生活的民众也不放过,强迫民众拿着武器上战场拼命。而在国家中,军队无疑是有组织的最大的暴力集团。
“哎,尤里安,我本来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但如果你想做军人,有一件事希望你不要忘记——军队是暴力机关,暴力有两种……”
“善良的暴力和邪恶的暴力?”
“不是。统治与镇压的暴力,以及作为解放手段的暴力。所谓的国家军队……”
杨一口气将变冷的饮料喝光。
“就本质而言属于前者,很遗憾吧?但历史就是明证。当权者和民众对立时,军队站在民众这一边的例子少之又少。不仅如此,过去在许多国家中,军队即成为权力机构,以暴力统治民众。去年那些政变失败的家伙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是,提督虽然是军人,不是也很反对这种事吗?我想成为提督这样的军人,至少这是我的志向。”
“噢,这可让我为难了……我的志向本不在从军,你应该早就知道吧?”
笔绝对胜过剑,杨对此深信不疑。在几乎不存在真理的人类社会中,这一条是极为罕见的例外。
“用剑不能打倒鲁道夫大帝,但我们却知道他对人类社会犯下的罪孽,这就是笔的力量。用笔可以控诉几百年前的独裁者,甚至几千年前的暴君。我们不能带着剑沿着历史的长河溯流而上,用笔却可以做到。”
“嗯。但照这样说,到头来也只能确认过去的事?”
“过去?这样说吧,尤里安,人类的历史能持续下去,所谓的过去便会无限地累积起来。历史并非仅仅是过去的记录,也是文明一直延续至今的证明。现在的文明便是立于过去历史的累积之上,明白吗?”
“明白。”
“……所以,我想成为历史学家。但刚开始时走错一步,便落到了今天的下场啊。”
叹息和牢骚同时从杨的口中发出。
“不过,若是没有人创造历史,写历史的人也没有存在价值了,不是吗?”
听到少年这么说,杨再次苦笑,把杯子还给少年。
“尤里安,刚才的热饮,能不能再给我做一杯?真的很好喝。”
“好,我马上去做。”
杨望着起身跑向厨房的尤里安,随后移开视线,看着天花板。
“唉,世事本就不能尽如人意。自己的人生也好,他人的人生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