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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卡尔·古斯塔夫·坎普“一级上将”的宅邸、将他的死讯告知遗族的苦差事,落到了帝国军统帅本部次长梅克林格上将身上。身为艺术家的梅克林格原本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是看到坎普夫人难以抑制地悲伤哭泣,才八岁的长子拼命地安慰悲痛的母亲,他也不禁心酸。

“妈妈,妈妈,不要哭。我一定会替爸爸报仇。我一定要把杨那个家伙干掉。”

“对,把他干掉。”

五岁的弟弟不明其意,但也随声附和。

看到这种情景,梅克林格再也忍耐不了,匆匆告辞离去。坎普已被追授为一级上将,享有帝国军葬,还加授了许多勋章,他的遗族日后绝不会有生计之忧。但无论给予多么丰厚的荣誉和报酬,有的东西仍然无法弥补,这是千真万确的。

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明白,莱因哈特心中有个难以弥合的空洞。即使极其困难,也必须填补这个空洞,否则莱因哈特只怕终有一天会人格崩溃。希尔德对此忧心忡忡。

有一天,这位帝国的年轻金发元帅在午餐桌上说道:

“强取豪夺也好,白手起家也罢,创始者都有资格得到赞赏,这是毋庸置疑的。”

希尔德对这种看法深有同感,由衷地点头赞同。

“但是,若不是凭借自己的实力和努力,仅仅依靠祖荫,垂手继承权力、财富和名誉,这种人有什么资格拥有这些?他们只配去乞求有实力的人的慈悲,以求苟延残喘罢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乖乖消失在历史的波涛中。我认为存在血统嗣继的王朝令人厌恶。权力应该仅止于一代,不能代代相传,应凭实力来争夺。”

“那么,宰相阁下的地位和权力不会传给孩子喽?”

仿佛有谁在背后忽然大叫了一声,年轻的帝国宰相愕然地看着希尔德。毫无疑问,“身为人父”的想象,对这位年轻人而言实在过于突兀。莱因哈特移开视线,若有所思地说道:

“继任我位置的人,能力要和我一样强,或者要比我更强才行。而且,他也不必非得在我死后才能继任……”

说到这里,莱因哈特秀美的脸上闪过一抹苍白的微笑,但转瞬便消逝无踪。他的表情让希尔德联想到在寒光中飞舞的钻石粉末的光彩,虽然美得令人目眩,但只是并不明亮也毫不温暖的细微冰雾。

“如果有人想从背后暗杀我,以为可以借此将一切收入囊中,那不妨试试看。但如果失败了,后果将会如何?他们可以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想一想。”

莱因哈特的声调带着音乐般的回响,但这番话却令听者感到胆战心寒。说完,他将红葡萄酒一饮而尽。自从失去红发挚友,他的酒量明显增加了。

希尔德沉默了。当冷漠的假面出现裂缝后,她似乎窥见了莱因哈特藏匿在假面之下的孤独。如同半个自己的挚友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死了,姐姐安妮罗杰也离他而去,如今再也没有与莱因哈特共享往昔岁月、心心相通的人了。尽管有才干出众、忠心耿耿的部下,但莱因哈特总是将内心某处紧紧封闭起来。但也有人认为这样做很好,那就是奥贝斯坦。

奥贝斯坦需要一个像精密机械一样的人物,能正确执行他的构想和权谋,不会因私情妨碍这一切。极端地说,莱因哈特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当这个“工具”征服宇宙、统一人类社会、立于权势与荣华的顶点之时,奥贝斯坦无疑将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一幕。他这种满足感应该与用完美技巧完成作品的艺术家的满足别无二致。画家奥贝斯坦挥动着莱因哈特这支无与伦比的画笔,将在时空交织成的画布上绘出一幅壮丽的历史画卷……

莱因哈特对姐姐安妮罗杰和已故的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的思念,在奥贝斯坦看来是应该避讳的。映现在奥贝斯坦义眼中的,是霸者不应有的天真和脆弱。

“对臣下而言,君主理应是恐惧和敬畏的对象,而非喜爱的对象……”

希尔德在大学里学过,古代曾有两位思想家有这种主张,一位是韩非子,一位是马基雅维利。超越数千年的时空,奥贝斯坦似乎有意成为这一思想的忠实实践者。他或许会促使银河系诞生一位空前的霸主吧。但另一方面,一位原本多愁善感的年轻人的感性有可能被破坏殆尽。新霸主的出现如果意味着鲁道夫大帝卷土重来,那不仅是莱因哈特个人的不幸,也将是全人类的不幸,是历史的浩劫。

希尔德微微感到头疼,其中还包含着一闪而过的战栗。也许有朝一日,自己将与奥贝斯坦展开斗争,正是这个念头让她一瞬间战栗了一下。

如果这场斗争不可避免,她会勇敢应战,并且一定要击败对方。希尔德心意已决。莱因哈特绝不能变成鲁道夫二世,必须是莱因哈特自己。保留着他的缺点和弱点,永远保持着他的本色,这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你的决心是很棒的,不过,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

希尔德回到家中,古色古香的槲木镜框中映出了她微红的脸庞。她望着那充满活力与智慧的青绿色眼眸,郑重地自问:

“你有胜算吗?如果光凭意志就能战胜对方,那都不必辛苦了。对,找个机会去看看他姐姐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吧。唉,若是吉尔菲艾斯提督还健在,我就不需要这样强出头了。”

希尔德用纤长的手指拢了拢短俏的暗色金发。人们不可能将死者从冥宫中唤回,但这位英年早逝的红发青年今后会令人发出多少类似的叹息呢?

“如果吉尔菲艾斯还活着……”

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的表弟——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躺在华盖床上养病。他持续发着低烧,汗流如注,仅仅一天,就更换了十几条床单。侍女为了给年轻的主人解闷,特地坐在床边朗诵诗集给他听。

“……吾心安得翼……扶摇逸九重……翻飞翱太虚……母星见弃置……昔日山川绿……今朝鸟声绝……”

“够了,出去。”

听到主人激烈却有气无力的命令,侍女害怕地合上诗集,草草行了一礼,离开了房间。海因里希厌憎地看着这个身体健康的人离去,微感疲累地呼吸。

隔了一会儿,海因里希那烧得湿润的眼睛看向墙边的镜子。他的脸颊带着病态的红晕,不时有汗从咽喉往胸口流去。

自己来日无多了,邱梅尔男爵家的年轻主人想。其实他觉得自己能活到十八岁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每当夜幕降临就会陷入恐惧之中,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天早晨的阳光。

他现在对死亡不再那样恐惧了,但还是害怕自己死后,身影会在人们的记忆中变得越来越淡,终至消逝。再过一年左右,宅邸中的用人、亲戚,甚至连他那美丽聪慧的表姐希尔德,都将遗忘这个叫海因里希的病弱年轻人吧?

自己活着究竟是为什么?每天都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支付着昂贵的医药费,难道要呆望着病床的华盖结束短暂的一生吗?难道就这样无声无息、毫无作为,没有留下一丝一缕活过的痕迹,虚无地离开人世吗?世上有人在同为十八岁时就当上了提督,二十岁升为元帅,二十二岁登上帝国宰相的宝座,而且前途无限光明。为何上帝这么不公平,自己就要在坎坷的命运中凄凉地死去?

海因里希把瘦削苍白的脸颊压在被汗水湿透的枕上。绝不能这样死去,这样死不瞑目!他要做点值得留于史册的事情,然后再心甘情愿地死去……

就在为坎普举行帝国军葬的那天傍晚,渥佛根·米达麦亚带着一瓶白葡萄酒,来到了好友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独居的官舍。罗严塔尔似乎正若有所思,但他高兴地把米达麦亚请到起居室,摆上了酒杯。客人本想和主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但奇怪的是,主人似乎颇有醉意,竟说出了惊人之语。

“你听我说,米达麦亚。我从前以为打倒贵族,消灭自由行星同盟,将宇宙置于掌中,是罗严克拉姆公爵和我们共同的目标……”

“难道不是吗?”

“这一阵子我有种感觉。也许对那个人而言,部下只是用完便可以丢弃的便利工具!当然,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是例外。除了他,部下对公爵而言根本就无关紧要吧?看看坎普,我并不是多么同情他,但他为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而死,真是用过便丢的真实写照。”

“但是公爵也哀悼了坎普之死,而且尽管坎普打了败仗,公爵还是追授他为一级上将,遗族也得到了可观的年金,不是吗?”

“关于这一点,似乎也能这么理解——坎普已经死了,给予死者泪水和名誉就够了。但对于活着的人,就必须给予更实质的东西,比如权力和财富。公爵真能做到这一点吗?我很怀疑。”

米达麦亚转了转因微醉而发烫的脸庞,反驳道:

“喂,你怎么这样说?去年秋天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惨死,公爵曾一度意志消沉,当时不就是你倡议大家设法使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吗?难道那不是你的心里话?”

“是心里话,当时我的确那么想。”

罗严塔尔的金银妖瞳放出不同的光芒。

“但是,我有生以来的判断和选择并非都正确无误。即使现在还没有什么,但也许有朝一日,我会为这个选择后悔不已。”

罗严塔尔停住了话头。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无形的牢笼,罩住了两位年轻提督。

“就算我没听见吧。”

米达麦亚终于开口了。

“当心祸从口出。如果传到奥贝斯坦耳中,难保不成为他清除的目标。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一代英雄。我们成为他的膀臂,为他效劳,并得到相应的恩赏就行了。我是这么想的。”

过了一会儿,朋友辞别离去。罗严塔尔坐在单人沙发上自言自语道:“嗯,我又这样……”

金银妖瞳中流露出厌恶的光芒。以前他提及母亲时也是这样,酒喝多之后,就对米达麦亚多说了几句。这一次,他将心中尚未成熟的想法夸张地告诉了米达麦亚。自从去年莱因哈特对他说了“若有自信,不妨前来挑战”这句话,这个想法就一直沉淀在心底,可是……

罗严塔尔黑色和蓝色的眼眸望向窗外,薄暮缓缓地降落。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在人们头顶罩上撒满金粉的深蓝华盖。

掌握全宇宙?

他心里试着这么说。就人类现有的能力与实绩而言,这种说法未免夸大其词,但很奇怪,它往往能带给人们一股热血沸腾的冲动。

据说,他年轻的主君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曾经对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说过这样的话:鲁道夫大帝做得到,我就做不到吗?如果推而广之,他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应当也有这么说的资格吧?“罗严克拉姆公爵追求的,我就不能追求吗?”罗严塔尔如今只有三十一岁,已是银河帝国军一级上将,元帅之座触手可及。与三十一岁时的鲁道夫大帝相比,他离最高权力的宝座要近得多。

但无论如何,这是极不妥当的言论。虽说米达麦亚绝不会泄漏给他人,但也许明天应该掩饰一番,让他觉得自己在开玩笑。

此时,回家路上的米达麦亚感觉仿佛喝了一杯太酸的咖啡。他一直无法忘记罗严塔尔的话,尽管他一再告诉自己,罗严塔尔是在醉人痴语,但这种借口并不能使自己信服。

所谓的新时代,或许就是会带来新的不和谐的时代。即便如此,没想到偏偏是自己的好友罗严塔尔,对主君产生了如此不满和不信任的想法。虽然未必直接导致君臣反目,但难免会引起奥贝斯坦等人的戒心,这种事还是不做为宜。

米达麦亚扪心自问:自己是否太单纯了?他虽然聪明过人,但除了在战场上打败敌人,对其余的事懒得动脑筋,对内部的权力斗争更是厌恶至极。忽然,他想到了敌人。敌人也会有烦恼吧?那个杨威利现在不知在做什么?也许正在胜利的宴会上和美人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