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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普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也绝非夸大其词。因为同盟军防线的背后、伊谢尔伦回廊出口的彼端，此时正延展着几乎毫无防备的恒星与行星之海。

防线一旦被突破，坎普与缪拉的舰队大概便能长驱直入同盟领域。到那时，守护伊谢尔伦回廊的同盟军又该如何行动？如果他们追击坎普和缪拉，整个回廊将空空如也，一旦米达麦亚或罗严塔尔这两位在第二线待命的帝国军名将杀到回廊，根本无人能阻挡。回廊将成为帝国军征服银河系宇宙的通道，它在历史上的这个角色或许会受到后世的指责。

另一方面，如果为了迎击势必杀到的敌军第二波舰队，无视坎普与缪拉的入侵继续保卫回廊，结果又会如何？坎普与缪拉也许会随心所欲地破坏同盟领域，进而攻击首都海尼森，更可能占领靠近伊谢尔伦回廊的星系，等待不久后即将到来的时机，也就是待帝国军第二波舰队入侵回廊时与之呼应，掉头前后夹击回廊内的同盟军。这对帝国军来说，几乎是必胜的战法，同盟军只要稍加想象，就不禁感到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

对于这股剧痛，杨并未觉得有什么深重的烦恼。因为即使到了那种地步，自己也没有责任。最后就算自由行星同盟这个国家灭亡了，人总还活着——不再是“国民”，而是“人”。国家灭亡后，最难过的莫过于寄生于国家之上的权力机构中枢的那帮家伙。如果只是为了讨好他们，就需要“人”来牺牲，那么即使穷尽整个宇宙也找不到那样做的理由。就算他是杨威利，也没道理独自扛起国家兴亡的责任。

在帝国军之中，坎普直到最后仍不相信败北的事实。尽管他全身充满了不屈不挠的战意，参谋和士兵却已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疲软。

看着屏幕上一艘艘破坏燃烧的己方舰艇，他们脸上的血色越来越少。

“阁下，抵抗已经没有意义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只能等死或被俘虏。虽然很难启齿，但我只能说，我们应该撤退了。”

参谋长费赛尼亚苍白的脸颊颤动着，向坎普进言。

坎普用灼热的眼神瞪着参谋长，但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性，不至于破口大骂。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强忍住心中的苦闷，眼睁睁地看着帝国军的数量每分每秒都在减少，战线也不断收缩，在垂死的边缘痛苦挣扎。

“对了，还有那个——”

坎普忽然低语道，脸上好像恢复了生机。费赛尼亚忽然产生一股异样之感。

“还有最后一个方法！利用那个来破坏伊谢尔伦要塞。舰队战是失败了，但还没到全面失败的地步！”

“您所说的‘那个’指的是什么？”

“秃鹰之城要塞。用那个没用的东西去撞击伊谢尔伦要塞！如此一来，伊谢尔伦就会马上完蛋！”

听到这番话，费赛尼亚心中的疑惑变成了确信。连坎普这样富有能力和度量的指挥官在被逼入绝境时，精神状态也会失衡……但坎普冷静而充满自信地发布了撤回秃鹰之城的命令。

伊谢尔伦驻留舰队与救援部队终于会合了！

“梅尔卡兹提督，真是无以言谢。”

杨深深地敬了一个礼。通信屏幕上映出梅尔卡兹稳重的面容。在两人的背后，无数贝雷帽在空中飞舞。

“胜利！胜利！”

单调却热情的叫声持续着。

梅尔卡兹说：“让我为您介绍最大的功臣吧。”说着，将一个人拉上前来。

“杨提督，欢迎您回来。”

是那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年。

“是尤里安啊……”

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这一阵子，这位少年给了他的监护人太多的惊讶。就在这时，响起了警报声，将杨从奇妙的窘境当中救出来。

“秃鹰之城要塞开始移动！”

监控员的报告声中隐含着一丝恐惧。

同盟军的欢欣由沸腾急速降至冰点，完全的胜利尚未属于他们。

“朝伊谢尔伦方向前进！难道……难道他们想让两个要塞互相撞击？”

“终于想到了……不过太迟了。”

菲列特利加的视线扫过喃喃自语的杨的侧脸。杨的声音中，竟带着些同情的意味。

杨的确有些同情敌军的司令官。以要塞来撞击要塞这种战法，正统派的用兵家是想不出来的。除了杨和那个无与伦比的作战天才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会考虑这种战法的无疑是个平庸的外行。正统派的用兵家一般认为，要塞的存在和利用价值在于拥有火力和装甲，可以和敌军的要塞对抗。将要塞本身当作一枚巨大的炸弹来利用，根本是异想天开。杨想到那位走投无路、只好采用这种奇特战术的司令官，不禁为他的苦恼感到悲哀。但将他逼进这穷途末路的正是自己。也许有人认为杨这样想是伪善，但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秃鹰之城要塞带领着帝国军的残存部队，将十二个常规引擎全力发动，向伊谢尔伦要塞逼近，仿佛一只巨大的秃鹰在黑暗的虚空里无声无息地舞动着双翼。这一幕震撼了同盟军。整个舰队的屏幕前，所有人都惊诧得嘴巴半开，盯着眼前这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在秃鹰之城里，有坎普和几个参谋，以及航行人员、医务兵等约五万人，其他将士则在缪拉的指挥下分乘各艘舰艇。逃离用的太空梭在随时可发射的状态下伺机待发。随着一分一秒地接近敌军，坎普充满了转败为胜的自信，注视着变得越来越巨大的伊谢尔伦要塞。

就在这时，同盟军舰队的杨威利下达了命令——舰炮对要塞本身并不管用，要瞄准运转中的常规引擎！而且所有炮火只集中在其中一个上，也就是行进方向左侧的那一个！

各舰的炮术士官纷纷飞扑到操作台上，瞄准了狙击点，一齐发出命令。

“射击！”

“射击！”

数百道光束全部集中在一个常规引擎上，威力使引擎的复合装甲外壳产生龟裂。第二次齐射则一举将原有的龟裂扩大，引擎爆裂开来，白色的闪光四处飞散。

下一瞬间，秃鹰之城停止了前进，巨大的要塞扭曲着，开始急速地打转。

宇宙船的引擎推进轴，原则上必须精确地贯通整个船体的重心。这就是宇宙船无论大小，基本都采用球体这种上下左右对称形状的原因。如果不遵守这一原则，宇宙船就会迷失前进的方向，会以重心为中心点不停地打转。虽然此时可以关闭动力，但宇宙船也会因为惯性继续旋转下去，其间所有的管制机能均告瘫痪。

持续打转的秃鹰之城要塞冲进了帝国军的残存部队中，数百艘舰艇霎时被卷入旋涡，遭到破坏，四散纷飞。通信线路中回荡着无数重叠的惨叫声，好像被挥动的刀斩断一般。要塞也因为与舰艇相互撞击受到创伤。雪上加霜的是，正在此时，雷神之锤从伊谢尔伦要塞齐射而出，刺穿了秃鹰之城的外壁，这是最严重的致命伤！

“看到了吗？真是杨提督的魔术啊！”

同盟军士兵异口同声地叫道。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也像其他士兵一样，对上司充满赞叹。

如果想出这种战法的是杨之外的人，菲列特利加或许会感到莫名的恐惧。杨一开始就考虑到，为了使敌军要塞失去功能，只有破坏航行中的引擎，使推进轴的位置发生偏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只能迫使要塞航行，为此不得不将敌人追到穷途末路。最后，杨成功了，像过去在战场上获得的无数次成功一样。

秃鹰之城要塞此时出现了死亡的痉挛。多起爆炸与火灾沿着内部的配电线路同时发生，热气和烟雾超出了空调系统的负荷，弥漫在要塞内。浑身沾满汗水和烟尘的士兵一边不断咳嗽，一边走着。在他们脚下，战友一动不动地倒在血泊中。中央指令室也破损了一大半，但坎普并未离开指挥席。

“全员撤退！”

费赛尼亚参谋长感到喉中一阵干涩，无法传达这道命令。

“阁下您呢？”

坎普苦涩地笑了笑。

“我已经没救了，你看——”

坎普的手压着右边的侧腹，但仍然无法阻止鲜血的涌出，还能看到一段折断穿出的骨头，恐怕内脏也受了重伤。爆炸发生时壁面乱飞的碎片刺中了他庞大的躯体。

费赛尼亚不禁黯然神伤。去年就是在这座要塞上，不败的骁将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英年早逝。这座秃鹰之城本是贵族联合军的要塞，难道是以前统治者的阴魂正一步步将莱因哈特麾下的名将拖进死亡的深渊？迷信的恐惧攫住了参谋长，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所幸秃鹰之城现在即将结束不吉的生涯。

片刻后，费赛尼亚踉跄着走出指令室，死者的双眼目送着他。

“全员撤退！撤退——”

警报声持续响起。

满身伤污的幸存者聚集到逃离用的太空梭的专用港。一架太空梭还不到规定乘坐人数的一半就想发射，好几个人紧紧地抓住太空梭的机身。

“急速发射！你们不要碍事！”

“等一等，让我们上去！不要把我们扔在这里！”

“叫你们滚开……”

舱门打开了。士兵们期待登上太空梭，一窝蜂似的挤了上去。

哀号声刺破了室内的空气。先登上太空梭的士兵竟然挥动着激光刀，斩断了后面想登上去的士兵的手。那名士兵顿时失去平衡，从搭乘口跌落到地上。稍后赶过来的士兵一言不发地拔出腰间的光束枪，击中了手持激光刀的士兵的脸……

一场逃亡的大恐慌就此拉开帷幕。求生的欲望和恐惧急速奔腾，理性早已被扔进阴沟冲走。战火纵横，自己人将自己人击倒在地，用军靴践踏。

就在几个士兵紧紧抓住机身的情况下，太空梭强行开始滑行，却被一颗手提加农炮的炮弹击中，轰隆声响起，橘红色的火焰团团包围了操纵席。被炸断的残肢断臂在空中飞舞。太空梭化成一团火，冲进人群中。士兵们像杂草般被砍倒和割断，喷出的血落到灼热的地面上，顿时冒出蒸汽，化作赤黑色的血块牢牢粘在地上。

忽然间，赤红色的景象急剧变化，成了白热的一片——秃鹰之城要塞的核聚变炉在一瞬间爆炸了！

所有幸存者被灼热的暴风卷起，又重重扔在地上，转眼便加入了死者的行列。秃鹰之城要塞的上方，瞬间出现令人头晕目眩的光云。正在急速撤退的同盟军各舰立即启动屏幕入光量调节系统的全部机能，但仍然没有一个人敢直视那强烈的光芒。这道会对人类视线造成威胁的强光持续了一分钟以上。

爆炸引起的余光消失后，宇宙又恢复到原初的黑暗。杨注视着屏幕，仍然保持着坐在桌上的姿势。他摘下贝雷帽，对败亡的敌人黯然俯首。他非常疲倦，胜利总是使他非常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