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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群星与暗夜交织的巨大迷宫中,巡航舰瑞达Ⅱ号向伊谢尔伦要塞疾驶而去。去往首都海尼森的途中,仅有少许护卫舰护送到半路,但在回程的路上却有五千五百位大大小小的骑士层层护卫四周。

“政府大概会让我空手而归吧。”

杨对菲列特利加说道。这实际上并不是推测,而是他的偏见。因为无论特留尼西特政权对杨多么不怀好意,都不得不给他充分的兵力,毕竟得靠他将敌人击退,没有道理让他空手而回。

兵力在数量上虽然差不多,在素质上却另当别论。分派给杨的是一支混合舰队,并且分别由不同的将官带领,其中两千两百艘归雅拉肯少将、两千零四十艘归莫顿少将、六百五十艘归马里涅汀准将、六百一十艘归沙尼亚准将。所有舰队都是并不隶属于军方中央舰队的独立部队,平时负责维护地区警备和治安,好在应有的火力和装甲都不缺。

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上将原本打算动员第一舰队。眼下,在火力、装甲、编制、训练及战历等方面,这是唯一一支可以和杨的伊谢尔伦驻留舰队相匹敌的同盟军正规舰队。舰艇总数一万四千四百艘,司令官是曾经担任杨威利上司的派特中将。但不仅政府首脑不同意,连军队内部也有反对的声音。反对者的理由是首都的防御该怎么办?一旦第一舰队出征边境,首都岂不空虚?

“说来算是我的耻辱,去年政变的时候,首都驻留了不少舰队。尽管如此,政变不也照样发生了?事实上,如果不动用第一舰队,杨提督还有什么兵力可用?”

虽然比克古这么说,但统合作战本部长库布斯里上将旧伤恶化,再次入院治疗,所以没有人拥护老提督。最后国防委员会命令第一舰队全力守卫首都,统合作战本部则好不容易拼拼凑凑地召集了五千五百艘舰艇的兵力。

“库布斯里现在也完全没有话语权了。加上种种压力,如果住院时间拖长的话,他迟早会提出辞呈。我快要变成孤立无援的老人家了。”

“还有我在啊。”

杨发自肺腑地说。老提督虽然笑着说“那就太好了”,但伊谢尔伦与首都海尼森的距离实在太遥远了,自己实际上能给老提督多大的帮助,杨总是心里没底。

杨不太了解四名指挥官当中的那两名准将,只是在心中暗暗祈祷,那两个人能有一般的军事常识和指挥能力就很好了。

但对于莫顿少将,杨有充分的信赖。莱欧尼尔·莫顿原本担任第九舰队的副司令官,在亚姆立札会战中,曾代替身负重伤的司令官指挥舰队突围,使舰队免遭全军覆没。他被公认为沉着冷静、富有耐力的人物,就功绩而言,被擢升为中将也不奇怪。他现年四十过半,比杨的战斗经历长得多。或许因为他不是军校出身,而且他对这一点也太在意,才难以在组织中生存吧。

问题在于山卓·雅拉肯少将。他的能力并没有多少人有疑问,但在品格上却需要格外留神。杨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不良传言。他是个病态的军队至上主义者,去年未参加政变,只是因为与救国军事会议的骨干艾凡思上校不和。在思想上他更为极端。杨最忌讳的莫过于雅拉肯不止一次被控有杀害平民和俘虏的嫌疑。他几次在简易军事法庭上因为证据不足或无事实依据被无罪开释,但杨怀疑这可能是令人作呕的“同僚相互包庇”的结果。但提督就是提督,兵力就是兵力,此刻对杨来说,必须要有足够的气度来充分利用这个人。

这回,杨的对手并不是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莱因哈特现在必须专心于国政。反过来说,就是这场战役不必劳动他亲自上战场。既然如此,莱因哈特的想法大概是“能获胜算是走运”,并没有把这次出兵看得多么重要。

前年,罗严克拉姆公爵(那时候还是伯爵)进攻亚斯提星域,不仅是因为运用了各个击破的战术,还因为伊谢尔伦要塞在帝国手中。拥有要塞的补给和后方支援功能,莱因哈特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攻入敌阵。

此外,在同一年,莱因哈特在亚姆立札会战中大获全胜,就是因为破坏了同盟军的补给能力,并将同盟军的战线拉长到极限的结果。

莱因哈特的战法极其壮大、极其华丽,在别人看来,他仿佛在驱使神秘的魔法。但事实绝非如此。身为战术家的同时,他还是一个战略家——不,应当说他更多地是战略家。他在到达战场以前,已经为获得胜利做好了必要的准备。

莱因哈特过去的战役,无论看起来如何辉煌、如何异想天开,究其根底,都重在贯彻逻辑的整合性,并进一步使其成为战略上的保障。

莱因哈特是一个“轻易获胜”的人,正因如此,连杨也衷心认同他的伟大。所谓“轻易获胜”,指的是将获胜所需的条件准备妥当,将己方可能遭受的损失减至最低,然后轻松获得胜利。大概只有将人命视为源源不断的资源的愚劣的军人和当权者,才不称许莱因哈特。

莱因哈特麾下名将众多,正是因为他有如此过人的才干。杨见过面的仅有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一人。获知他已身亡的消息时,杨感到一阵锥心的刺痛,仿佛失去了一位多年的好友。杨心想,如果他还活着,或许可以成为帝国新体制与同盟之间宝贵的桥梁。

菲列特利加仿佛感受到了杨的思绪,问起了有关莱因哈特的事。

“罗严克拉姆公爵会杀掉皇帝吗?”

“不,我想不会。”

“不过,罗严克拉姆公爵篡夺皇位的意图非常明显,皇帝对他来说岂不是障碍?”

“历史上的篡位者不计其数。任何一个王朝的开国皇帝不是侵略者就是篡位者。难道每个人在篡位成功后都将前朝皇帝杀害吗?绝非如此,反倒是将之视为贵族加以礼遇的例子随处可见。而在这种情况下,旧王朝又将新王朝推翻而复兴的例子从古至今还未曾有过。”

有一位古代王朝的创始者,虽是以强迫前朝幼帝让位的形式达到了篡夺皇位的目的,但之后即给予前朝皇帝各种特权,加以礼遇,在自己临终时更是留下遗言,要后代继承者立下誓约,不得怠慢前朝王室的后裔。该王朝世代相传,一直遵守这项誓约。这位创始者是非常贤明的,他洞察到对失败者的宽大可以获得人心,而且权力体制已衰败的前王朝将因为受到贵族礼遇,消除对新王朝的敌对之心,从而变得更加软弱无力。

从罗严克拉姆公爵对门阀贵族势力采取的政略和战略来看,虽然无情严苛,但是并不残忍,当然也绝不愚蠢。如果杀害七岁幼儿,很明显将遭到人道或政治上的批评,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不利的选择。

幼帝现在七岁,过十年便是十七岁,二十年后便是二十七岁。届时罗严克拉姆公爵或许有不同的想法,但眼下他考虑的大概是保全幼帝的性命,以进行最大限度的利用。说来很讽刺,现在最在意幼帝安全的人应该就是这位年轻的帝国宰相。因为幼帝一旦死去,不管是自然死亡还是遭遇事故,他都会被扣上谋杀的罪名。而幼帝即使活着,也不至于给他推行种种变革带来多大障碍——他并不需要那些支持幼帝的人来支持他。

五百年前,曾有鲁道夫·冯·高登巴姆逆转历史的潮流。他拂去人类早已脱下并丢弃在遥远往昔的旧衣上的尘埃,让国家以专制君主政治和阶级社会的面貌出现在公民面前。专制君主政治和阶级社会是文明从产生到成熟路上必经的过程,但它在历史上的角色已让给近代市民社会,早该退出历史舞台,何况这种体制的施政方式是将多数人为少数统治者牺牲制度化。

罗严克拉姆公爵进行改革,也许只是为了实现个人野心的权宜之计,也许仅仅出于单纯的反高登巴姆情结,但他的步伐却明显与历史进步的方向——自由与公正一致。既然如此,自由行星同盟又有什么必要和他对立?其实应该和他携手,将古代专制的残渣从宇宙中一扫而光,建立起新的历史秩序吧?整个人类社会没有必要是一个单一国家,即使有好几个国家并存又何妨?

问题在于施政的方式。要将历史的进步或历史潮流的恢复委托于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这样杰出的个人手中,还是要像自由行星同盟那样,由能力与品德极为平凡的人们相互争执、烦恼,彼此妥协,不断地尝试失败,分担着责任,缓缓地向前迈进?到底应该选择哪一种方式?

将专制君主打倒的近代市民社会选择了后者。杨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像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这样兼具野心、理想和能力的人物在人世间出现,与其说是一种奇迹,不如说是历史的反复无常。他现在集银河帝国所有权力于一身,不仅是帝国宰相,也是帝国最高司令官,但这没有什么不好。他确实有足够的能力完成这二者的职责。但他的后继者会如何?

如果将限制百年未必一现的英雄或伟人权力的不利之处,与不使平庸之辈握有过于强大的权力的有益之处放在一起比较,后者远胜于前者,而这正是民主主义的原则。像特留尼西特这样的人如果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岂不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