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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审查会,一开始便有山雨欲来之势。杨本来打算只要别太过分,都会忍受。可是自治大学校长奥里贝拉像得了学术病似的,开始对杨大讲特讲战争的存在意义云云。照他说的,否定战争的意见只是伪善和感伤的产物。
“提督,你是个优秀的男子汉,只不过还年轻,对战争的本质并不理解!”
杨默不作答,但他的态度似乎对奥里贝拉宣讲战争论的锐气毫无杀伤力。
“知道吗?战争是文明的产物,更是解决国际和国内矛盾最聪明的手段。”
有谁会赞同这种说法?想到问了也是白问,杨便不再反驳。奥里贝拉似乎把杨的沉默看成了对自己有利的表示,便更加得意地继续长篇大论。
“人类是种很容易堕落的动物。缺乏紧张气氛的和平和自由最容易使人类堕落。战争产生活力与秩序,唯有战争可促使文明进步、锻炼人类,使人类的精神和肉体都得到提升。”
“您的意见真是高明。”杨回应的语气了无诚意,“不曾在战争中失去生命或至亲的人,或许会相信您这套说辞。”
只要杨愿意,他完全能言语犀利,对政府高官极尽揶揄之能事。以前不这样做是因为没有机会,更重要的是他嫌麻烦。不过这一次,杨全身都充满了斗志。
忍耐和沉默并非在所有情况下都是美德。在不该忍耐的时候忍耐,应该讲话的时候缄默,只会徒然助长对方的威风。对方会得寸进尺,认定自身的利己主义可以所向无敌。如同过分宠爱孩子一样,如果任由当权者骄纵无度,最后势必不得善终。
“何况有些人利用战争,通过牺牲别人谋取利益,对他们而言,这种说法当然有吸引力喽。而对那些并非真心爱国,却满口国家民族大义,借以蒙蔽他人的家伙来说更是如此。”
听了这番话,奥里贝拉脸上涌出了怒气。
“你,你竟敢诬蔑我们对祖国的爱是假的!”
“各位如果像嘴上所说的那样关心祖国的安危,并愿为祖国牺牲的话,那么,在你们下令叫别人做这做那之前,何不率先身体力行?”
杨的语气可以说是从容不迫。
“比方说,主战派的政治家、官僚、文化学者、财政要人等可以组成‘爱国团’,一旦帝国军队来侵,就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如何?先从安全的首都移到最前线的伊谢尔伦要塞怎样?住的地方还多得很呢。”
回答杨的是一片沉默,其中明显有浓厚的怯意和敌意。他们无法做出有效的反驳,这更加重了那份怯意和敌意。杨对此心知肚明,他步步紧逼道:
“人类的行为中,最卑劣无耻的是什么?就是权力的拥有者和谄媚权贵的人藏身于安全的场所赞美战争,用爱国心和牺牲精神的名义,强行将他人送往战场。为了让宇宙得到和平,与其继续与帝国打这无谓的战争,不如先铲除国内这种低劣无耻的寄生虫吧?”
似乎连空气也变得苍白了。审查会的诸位官僚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年轻的黑发提督嘴巴竟然这样毒辣。连荷旺·路易也一脸意外地注视着杨。
“你所谓的寄生虫是指我们吗?”
尼古拉庞提强作镇静,声音却起伏不定。
“您觉得还会指别人吗?”
杨索性无礼地应道。尼古拉庞提暴跳如雷,样子犹如鼓胀的青蛙,握着议事槌猛敲桌子。
“你无故侮辱本席,无礼至极!我们认为必须重新审核你的品行!审查会必须再次延期!”
“我有异议——”
杨的话音被不断敲打的槌声淹没。
“受审者禁止发言!”
“根据何在?”
“根据审查委员会主席的权限——哦,不,我不认为有必要说明!你必须遵守秩序!”
杨双手叉腰,索性摆出挑战的表情和架势。他早就决定要爆发,现在正是时候!
“您不如下令让我退场好了!说得明白点,我实在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虽然我并没有付钱来看你们表演,但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国防委员长手中的电话响个不停,打断了杨的话。
“喂喂,是我。什么事?”
尼古拉庞提瞪着杨,声音中充满嫌恶,但对方的一句话似乎让他十分错愕。他脸上的肌肉眼看变得僵硬起来,一连问了好几遍“是真的吗”。不一会儿,他放下听筒,满脸狼狈地向在座的人尖声叫道:
“暂时休息一下!各位审查官到别的房间集合!杨提督暂留原地!”
显然一定是出了大事。杨漠不关心地看着惊慌离座的审查官们。发生政变了吗?要是特留尼西特议长死了就更好了——心存这种念头的杨似乎称不上是位绅士。
审查官们围着尼古拉庞提,每张脸上都失去了血色。“敌军大举入侵伊谢尔伦回廊”,这个消息像一把无形的巨锤,重重地砸向他们。
“我们该怎么做,应该是不言自明的吧。”
荷旺·路易是其中唯一保持镇静的人。
“立刻停止审查会,让杨提督返回伊谢尔伦击退帝国军——不,应当是‘请求’杨提督为我们击退敌军才对。”
“可如此一来,岂不成了朝令夕改?那也太过分了。我们直到刚才还在审问他啊。”
“难道要贯彻初衷审查下去,直到帝国军杀至这个行星?”
“反正也别无选择。”
“这不能凭你我一己之见来决定,必须请示特留尼西特议长!”
荷旺·路易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一脸木然的尼古拉庞提。
“那就这样做吧,只要五分钟就可以。”
杨数了将近五百只羊,审查官们才回到审查室。杨觉察到气氛和数分钟前迥然不同,他心里做好迎战的准备。这时国防委员长对他说:
“提督,发生了紧急情况,伊谢尔伦要塞遭到帝国军全面攻击。据报,敌人竟然给要塞安装了推进装置,整个大军和要塞一同向伊谢尔伦挺进!你必须立即赶往救援!”
“……您的意思是要我赶回去?”
十秒钟的沉默之后,杨用温和的表情和声音确认这个消息。尼古拉庞提显然非常泄气,但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说道:
“当然。你是伊谢尔伦要塞和驻留舰队的司令官,你的义务和责任就是阻止敌人侵略。”
“但如今我是远离前线的待审查之人,态度又恶劣不堪,本当革职才是。审查会一事究竟该如何处理?”
“审查会必须停止。杨提督,我以国防委员长兼你上司的身份,命令你即刻赶回伊谢尔伦,指挥防卫与反击任务!懂了吗?”
声音虽然很有气势,但话尾的战栗暴露了内心的不安。在人事制度上,尼古拉庞提固然是杨的上司,但假如杨违抗命令、伊谢尔伦沦陷,那么他作为杨上司的法律根据也好,实质权力也罢,都将化为泡影。
尼古拉庞提终于意识到,他们此举无异于在火药库旁玩火。有国家的安全才有其权力,有对方的服从才有其统治。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凌驾于宇宙法则之上的不可动摇的力量。
“我知道了。我回伊谢尔伦。”
杨的话让尼古拉庞提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那里有我的部属和朋友。那么,我的行动自由能得到保障吧?”
“当然,你自由了。”
“那么,我先告退了。”
杨站起身时,一位审查官开口了。他坐在末座,名字杨听过就忘记了。此人的谄媚之色溢于言表。
“如何,杨提督?胜算很大吧?不,绝不会没有胜算,因为你是‘奇迹的杨’啊。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
“我会尽力而为。”
杨淡然地回应。他无意为了博取审查会官僚的欢心说出什么豪言壮语。就算翻遍自己的每个口袋,也找不出需要对这伙人和蔼可亲的理由。还有一个原因,如何对付敌人,此时杨还没有明确构想。
出现这样的事态,审查会当然难辞其咎。但杨不能否认一个事实,即帝国军的战法太出乎他的意料。如果有人说他太乐观也不无道理,不过人类的想象力毕竟有限。
以要塞对抗要塞,为要塞加装推进装置使之航行,这是大舰巨炮主义的变种,并不像表面看来那样是什么富有冲击性的新战术,但给同盟的权力阶层造成了莫大的心理震撼,并顺便将杨从这场闹剧中解放出来。
如果说有划时代的技术来破坏两国间的军事均衡,那大概是一万光年以上的超长距离跳跃技术吧,杨心想。一旦这种技术发展成熟,帝国军便有可能飞跃伊谢尔伦回廊,直接将大舰队和补给物资送入同盟的核心。如果有一天,首都海尼森的上空突现遮天蔽日的战舰群,不但民众会呆若木鸡,当权者也将被逼入“城下之盟”的绝境。
那时该怎么办?杨并没有想那么远,事态已经超出了他的处理能力。如果连那时的责任都让他来负,让人怎么受得了?自己又没有领到管那么多事的薪水——当差领薪的本性让他这么想。
杨扶正贝雷帽,故意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大步走向门口。
“对了,我差点忘掉一件重要的事。”
杨在门前停住,表面上毕恭毕敬,实则毫无诚意地向众人说道:“诸位特意选在帝国军入侵的时机,将下官自伊谢尔伦召回,关于这件事,我希望日后能够得到一个负责任的解释。当然,我是指如果伊谢尔伦没有陷落的话……那么,我告辞了!”
杨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在这里,他度过了几天很不愉快又毫无成绩的日子。听了他这番话,审查官脸上的血液流量可能会产生变化吧。杨很想留下来仔细端详一番,但他可不愿在这个让人不愉快的地方多待几分钟。
门打开了,随即又关上。九位审查官呆呆地望着这一幕。有人一脸挫败之色,有人神色不安,有人则怒气冲冲。其中一个人喃喃道:“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褪去伪装,小吏嘴脸显露无遗。
“他不是救国英雄吗?”
荷旺答道,声音中透着嘲讽的味道。
“如果没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现在我们可能已经投降帝国,被关在政治犯监狱里,也就不会在这里鬼迷心窍地玩什么审判游戏了!他是我们的恩人哪。我们不知感恩也就算了,这些日子还这样折磨他!”
“但是他对上级傲慢无礼、态度恶劣,难道就不过分?”
“上级?政治家有那么伟大吗?我们对社会生产并没有多少贡献,只是接受委托,公正而有效地分配公民缴纳的税金,并因为这项工作领份薪水,如此而已。说起来,我们不过是社会机构的寄生虫,看起来很伟大,只是拜宣传之赐,使人们产生错觉罢了。唉,比起这样的议论来……”
荷旺的双目中,嘲讽的神色更加浓厚。
“战火的距离又拉近了许多吧。在这里担心又能怎样?正如杨提督所言,在敌人大举进攻的前夕,故意将他从前线调开,这个责任谁担得起?看来一份辞呈是必不可少的,当然,那不是杨提督的辞呈。”
十几道视线集中在尼古拉庞提身上,国防委员长肥厚的脸颊在颤动。其实,召杨返回首都并非他的意思,他只是听命行事。但对于这件事,他也绝非态度消极。周围的人们此时已在心中给他的头衔加上了一个“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