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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四月十日这天,在自由行星同盟的首都海尼森,没有武器的战争飞溅出火花。杨威利上将在审查会上与对手周旋,他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似乎已与整个特留尼西特政权处于敌对状态。

他们并没有每天都审问杨。以国防委员长尼古拉庞提为首的各位审查会成员都有其他职务在身,无法专心致志地对付杨。因此审查会就这样时断时续,拖拖拉拉不知何时终了。杨的精神受到了相当大的伤害,换作没耐性的人大概早就爆发了。或许审查会的目的并非审问杨以获得某种结论,而是延续审问行为罢了。

杨心想,他们到底打算如何收场?假设审问的目的是查明“杨威利的存在对同盟有害还是无害”,如果结论是无害,他们就不得不放了杨;如果结论是有害,杨势必会遭受某种处分。但目前还存在帝国的军事威胁,不能没有杨。这样看来,根本审问不出个所以然,而审查会又不能如此遥遥无期。想到这里,杨感到不悦和无聊,同时又存了几分看好戏的意思——反正迟早要放了自己,倒要看看他们如何让这出可笑的闹剧收场。

杨把辞呈放在口袋里,需要时随时都可以扔到国防委员长眼前。杨在审查会第一天晚上写好辞呈后,准备第二天递出,不料第二天没有召开审查会,杨的锐气大减,从此便一直将它放在口袋里。后来也不是没有机会递,但杨想到随时都可以递,心情就从容得多。他促狭地想,不如等到出现更戏剧化的场面再提出来。

但审查会一日不结束,杨便一日不得轻松,最痛苦的莫过于整天被软禁在宿舍里,除了吃饭什么事都不能做。从窗口向外望只能看到中庭,连立体电视也没有。他想要本书看,虽然明知可能是徒劳,但还是试着提出了要求,结果不出所料——那些人支吾搪塞一番后还是拒绝了。那么,只好继续他的著述工作了。可上次他写辞呈就用光了几十张纸,现在虽然有笔,却没有纸。杨只好躺在床上,想象自己一个个审问审查会那帮家伙的情景,但很快就厌烦了。

三餐都非常丰盛,却和房间的陈设一样单调乏味,毫无个性可言,不能享受随性变化的乐趣。尤其是早餐,连日来菜式完全相同:黑面包、奶油、原味乳酪、咖啡、蔬果汁、熏肉蛋、法式马铃薯,还有洋葱、青椒和莴苣沙拉。这些食物味道不算差,营养也充足,只是在杨看来欠缺诚意和独创性。尤其是饭后只能喝咖啡,最让杨难以忍受。

要是尤里安在的话,一定会为他泡一杯芳香四溢的西隆红茶。做鸡蛋时也会花样翻新,有时是菜肉蛋卷,有时是牛奶黄油炒蛋。连前一晚吃剩的饭菜,他也能做成奶汁烤菜饭或什锦粥。在杨眼中,尤里安的手艺堪称天下一绝。

与其从事军人这种对文明和人道毫无助益的贱业,不如正式学习烹饪技巧,取得证书,这样岂不对文化和社会有意义得多?这样一来,杨就可以用退休金为尤里安开一家餐馆了。但厨师这个职业肯定不如宇宙战舰的舰长那样能刺激少年的浪漫幻想。

杨就这样在海尼森虚度时日,但是他的处境和菲列特利加的劳苦一比,也许该说是小巫见大巫。就像字面形容的一样,菲列特利加正不眠不休地陷入苦战。

上次被贝依少将刻薄对待之后,菲列特利加便立刻在马逊的陪同下造访宇宙舰队司令部。受理的军官一派官僚作风,把规则、权限与机构当作魔杖挥舞,徒然耗费她的时间。还好,最后有一位叫艾德蒙·梅塞史密斯的年轻少校正要回家时看见她,给了她一些方便。

菲列特利加的父亲德怀特·格林希尔在军官学校担任副总长时,梅塞史密斯是他的学生,德怀特还一度想将菲列特利加许配给他。菲列特利加向他道谢,梅塞史密斯露出令人愉悦的笑容,说道:“不客气。无论什么事,只要你吩咐,我都会尽力去做。请代我向令堂问好。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漂亮,菲列特利加。”

菲列特利加很感谢他,不过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上将办公室的门一打开,她便将梅塞史密斯抛诸脑后了。

“上尉,你怎么会在这里?”

七十二岁的老提督劈头问道。菲列特利加没有猜错,位居制服组第二号人物的他果然不知道杨已被召回首都。这次审查会到底有多么鬼鬼祟祟,单看老提督这句话就不言自明了。

菲列特利加扼要陈述了事件的经过。比克古白色的双眉微耸,沉默良久。他并不是吃惊,而是厌烦。

“我曾犹豫好久,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禀告阁下。如果您能伸出援手,将杨提督救出困境,我真是感激不尽。但如果处理不当,恐怕会造成军部与政府的对立……”

“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但也是不必要的。”

老提督的话让人莫名其妙,语气不像平素那般豁达,而是黯然得近乎阴沉。

“我的意思是,军部已经不可能齐心协力对抗政府了,上尉。”

“您是说……军方内部已分裂为两派了?”

“两派?!哼,的确是两派,如果占绝大多数的那一派愿意与少数派并称的话。当然,我是少数派,虽说没什么好自豪的。”

菲列特利加微微倒吸一口凉气,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进一步追问:“事情为何会演变到这个地步?”

面对她的疑问,老提督似乎踌躇不决,不知该如何作答。但如同菲列特利加不得不追问一样,他也不得不回答:

“说来话长,去年的救国军事会议政变可以说是症结所在。那次政变后,军部声望一落千丈,发言权也跌入谷底。那班政客便利用这个时机,将自己的势力渗透进军部。他们恣意操控军部人事,如今中枢部门已被他们的手下占据。去年政变时,库布斯里本部长和我都无所作为,提出抗议也只能徒然遭人冷笑。”

自己一定脸色苍白,菲列特利加心想。去年的政变,还有政变派的代表——父亲德怀特·格林希尔,又一次挡在了面前。她当然不可能厌恶父亲,然而这样的事情日积月累,任谁也会渐渐感到怨恨。

“因此库布斯里提督和我现在如同大海中孤立的岩石。那班政客将杨提督召回首都的动机现在仍不得而知,但他们一定认为不管做什么,都没有人敢反对,就算有也能很快摆平。”

“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没想到您的处境这么难。”

“哪儿的话。没什么难的,只是觉得很厌恶罢了。别再嘀嘀咕咕啰唆个不停了。事实上,这个房间搞不好都装有窃听器,可能性有九成以上。”

马逊准尉一听,巨大的黑色身躯似乎蹿高了十厘米。老提督咳嗽似的笑了出来,看到菲列特利加的目光,才止住笑说道:

“我明知故犯的原因有二:一来事到如今也不能再掩饰;二来按照法律,窃听记录不能当证据。相反,我们可以控告他们侵害人权,如果政府还把同盟宪章放在眼里的话……”

“政府也不能公然破坏民主主义的原则,一旦有什么情况发生,我们可以将它当作武器。”

“以聪明著称的上尉这么说,真令人欣慰啊。这件关于杨提督的大事,现在既然已经明白原委,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协助你。”

“不会给您惹麻烦吗?”

这次,老提督爽朗地笑起来。

“你既然都来了,就别再顾虑这个了。我很欣赏那个年轻人。哦,不能在他面前夸他,年轻人很容易神气起来。”

“真是太感谢您了。说句放肆的话,我也非常欣赏比克古阁下呢。”

“我一定要说给内人听听。对了,还有一件事……”

老提督的脸色严肃起来。

“刚才你来的时候,没有被人跟踪吧?”

菲列特利加淡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惊愕,望向马逊。她一心挂念着杨的事情,一时大意没注意到这一点。

壮硕的马逊挺起背脊,用浑厚的声音应道:

“虽说没有确凿证据,但有不止一辆地上车行踪可疑。如果它们是跟踪我们的,应该是在中途换班了。”

“果然是贝依这群鼠辈干的好事!”

比克古大声嚷道。或许他是故意让贝依通过窃听器听到。好个豪迈的老人家!

“上尉,这就是民主主义大本营的现状。虽然还没下雨,但已经漫天乌云了。情势似乎会加速恶化下去,想挽回并不容易啊。”

“是的,我能体会得到。”

“很好。”

老人浑厚的声音中,包含了一份温馨:

“我们真是好伙伴,虽然在年龄上差了老大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