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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大得有些浪费,天花板高高在上。灯光被有意弄得颇为昏暗,空气中令人舒适的气息被压到了最低程度,干冷的感觉沁入肌肤。

为了让来者感受到物理上的压迫感,审查室的一切都在卑劣的热情下经过了精心设计。审查官的座席高高在上,从三个方向包围和俯视着受审者的座位。

倘若杨是个权力与权威至上的人,在踏进室内的那一刻,肉体和精神大概就要萎缩了吧。但杨只觉得这个房间充满了恶意恫吓的矫饰之感,这种虚张声势的作风使他生出了生理上的嫌恶,却了无畏惧之意。

审查官的位子上坐着九名男子。从杨的角度看去,正面和左右两边各坐三人,眼睛习惯了室内的光线后,坐在正中央俯视着他的中年男人的脸便清晰可见。他就是特留尼西特政权中官居国防委员长的尼古拉庞提,身高与杨不相上下,肌肉却厚实得多。这个人竟然是首席审查官?当然,他只是个传声筒,真正的发言者应当是没有出现的同盟元首吧。

杨想到接下来几天都要面对特留尼西特这些党羽,这才觉得郁闷烦躁。菲列特利加和马逊准尉都被支开了,杨只能孤军作战。相比之下,军事法庭要公正得多,被告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选择三名辩护律师。而这一次杨必须自己来辩护,自求多福。

尼古拉庞提自报姓名后,坐在他右侧的人也接着自我介绍:

“我是恩里克·马蒂诺·博尔热斯·德·阿兰特斯-奥里贝拉,现任国立中央自治大学校长。”

杨行礼表示敬意。这个男人似乎是副首席,他记得住自己冗长的名字,这一点就值得尊敬。

另外七位审查官也相继自报姓名,其中五人为特留尼西特派的政治家和官僚。对杨来说,他们都是不值一提之辈,但看到唯一身着军服的后方勤务本部长洛克维尔上将那张毫无表情的瘦脸,杨却无法一笑置之了。这表明特留尼西特派的势力已在军部扩张开来。

倒是非特留尼西特派的政治家荷旺·路易似乎对审查会充满好奇而非忠诚,表情与洛克维尔大异其趣,让杨印象深刻。杨心想,或许特留尼西特是为了表面功夫才选他为审查官吧?但在这个充满毒气的假面剧场中,也许只有他能帮自己充当一下换气装置。当然,不能期望过高……

每个人都作了自我介绍后,尼古拉庞提开口说道:

“杨提督,请坐……不,不可以盘腿!背再挺直一点!你现在是受审者,不要忘记这一点。”

又不是我请你们来的——杨聪明地把这句台词咽了下去,尽量装出恭敬的表情,坐直了身子。即使要和他们战上一场,也应当选准时机。

“那么,审查开始……”

主席郑重宣告。但杨无动于衷,只盼望落幕时刻的到来。

审查会的最初两个钟头耗费在确认杨过去的事迹上,从出生年月日、双亲的姓名、父亲的职业,到进入军官学校就读,杨的经历被调查得一清二楚,并逐一加上评注进行介绍。这些资料比杨对自己的认识还详细。

最令杨反感的是,他们竟把他在军校时代的成绩表也投在墙上的屏幕上,战史八十九分、战略论概说九十四分、战术分析演习九十二分……这些科目还好,可射击实技五十八分、战斗艇操纵实技五十九分、机械工学演习五十九分等,则让他十分尴尬。因为其中只要有一科成绩在五十五分以下,就要留级了。

假设他当时因留级被迫退学,他和自由行星同盟后来的发展将会出现多大改变?或许伊谢尔伦仍是帝国军手中固若金汤的堡垒,而同盟军也逃过了亚姆立札会战的惨败。救国军事会议的政变则可能在“处女神的项链”的守护下赢得局部成功,进而与反对派相抗衡,形成内战状态。在此情形下,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势将利用同盟内战大举入侵,实现称霸宇宙的野心。

就他个人而言,他就不会在逃离艾尔·法西尔之际邂逅少女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后来也不会和卡介伦成为知己,更不可能通过他与尤里安相识,先寇布也不会是他的部属……或许杨被征调到前线作战阵亡,抑或为了躲避征兵过着亡命生涯。

在历史的长河中,个人渺小如沧海一粟,在通往未来的无数歧路上,只能选择其中一条确定为现实,然后相互关联形成无数小小的宇宙,命运之玄妙实在令人惊叹。

“……你现在是同盟军最年轻的上将,担任前线的最高指挥官,这可是令人羡慕的好运啊。”

这几句话字字刺激着杨的神经,让他从幻想的天地跌回现实。审查官的措辞和语气听起来都非常刺耳,要是杨的境遇如此令人艳羡,他宁愿和别人交换。敌舰发射的能量光束来势汹涌,排山倒海,充满视野。在载沉载浮的战舰中,为了更有效地执行杀人和破坏的任务,他必须不断下达命令。战争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他还不得不从四千光年之外特意赶到首都,极不痛快地接受审查。杨并不想说“同情我吧”,但这种身份和处境绝非令人羡慕的对象。若是默默无名的士兵和家属这么说还情有可原,但这群躲在远离前线的安全之处、只会绞尽脑汁打击出头者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对他说这种话?!

“……但无论是谁,都不容逾越我民主共和制国家的规范肆意行动。为了澄清这一疑问,故而召开今天的审查会。那么,第一个问题是——”

开始了,杨心想。

“去年镇压救国军事会议的政变时,你将斥巨资建造防卫首都的‘处女神的项链’十二颗卫星全部破坏了,是吧?”

“是。”

“你认为这是战术上不得已的手段,但不觉得这样做过于急躁草率吗?除了尽数破坏国家的贵重财产,难道别无他法?”

“我答复您的问题——正因为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如果您认为这项判断错误,那么请提出您心目中可行的替代方案,恭候赐教。”

“我们不是军事专家,战术方面的问题是你们的责任。不过,我认为破坏两三颗攻击卫星后即进入大气圈,不也是一个好方法吗?”

“如果用这个方法,我军官兵势必会受到残存卫星的攻击,造成无谓的牺牲。”

这是事实,因此杨不需要大声辩白。

“如果您的意思是无人卫星比官兵的生命更珍贵,那么我承认我的判断错误……”

杨嫌恶自己的这番说辞,但不说到这个分上,对方大概会无动于衷。

“那么,下面这个战法如何?反正政变派全被困在海尼森一星,我们不见得一定要与其短兵相接。若是拖延时间,用消耗战削弱他们的对抗意志,岂不更好?”

“这个方法我也考虑过,但迫于两个因素不得不放弃。”

“你说说看。”

“第一,政变派在心理上被逼入绝境后,为了突破绝境,必定将首都的政要作为人质,若是他们把枪顶在诸位头上,前来胁迫交涉,届时我们只会束手无策。”

“……”

“第二点更危险。当时帝国内部的动乱已渐渐平息,我军若包围海尼森,从容地等待政变派自取灭亡,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那个战争天才很可能挟胜利余威大举发兵攻来。而那时的伊谢尔伦除了平民,只有寥寥无几的警备兵和管制人员。”

杨喘了口气,很想喝口水。

“基于以上两点,我必须在短时间内解放海尼森,而且只能采用让政变派在心理上产生挫败感的手段。如果这样做应该受到责难,我甘愿接受指责。但诸位若不能提出更完善的代替方案,姑且不说我的感受,只怕那些在战场上奋勇抗敌、冲锋陷阵的部下也不会谅解吧?”

杨话中带着恫吓的意味,其实这种程度的说话技巧他也会。恫吓似乎奏效了,审查官们交头接耳,还时不时对杨投来厌恨的目光,看来他们似乎已没有辩驳的余地。唯一的例外是荷旺,他转头微微打了个哈欠。

过了一会儿,尼古拉庞提猛地干咳一声,说:

“那么,这件事暂且不提,我们来谈下一件事。在德奥里亚星域与敌军交战前夕,你曾对全体官兵说过,‘国家的兴亡与个人的自由和权利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听过这番话的人多得是,错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