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现在正以帝国宰相首席秘书官的身份辅佐着莱因哈特。她在政治、外交及战略上的过人才华对莱因哈特而言相当宝贵，但……

“这不仅仅是才能的问题。”

不分文官武将，这种说法是莱因哈特的部下们观察结果的最大公约数。二十二岁的莱因哈特和二十一岁的希尔德都有稀世的美貌，也有人形容他们两人在一起时，犹如古代罗马神话中的阿波罗和智慧女神密涅瓦。但众人不能公然称道，因为在帝国，所谓的神话是指古代日耳曼神话。

希尔德并不是那种由“伯爵小姐”这个称呼想象出的深闺小姐。她把暗色调的金发剪短了，飒爽的步伐富有弹性和活力，甚至给人一种少年的印象。对于这样一个不拘泥于贵族的传统，有远远超越年龄和身份的思考能力的女儿，父亲玛林道夫伯爵弗兰兹觉得简直是个奇迹，所以从不为没有生下儿子而遗憾。正因为有了希尔德，伯爵一家才能在利普休达特战役的旋涡中正确地预见未来，从而走上安泰之途。

希尔德没有亲兄弟，但有一位表弟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男爵一头银发，脸庞端正但缺乏血色，骨骼和肌肉都十分瘦弱——所有的一切都极为纤细，给人虚弱可怜的感觉。实际上，他是个大半时间都得在床上度过的病人，因此没有参加利普休达特盟约，得以避免走上灭亡之路。

他一出生就患上了名为“先天性代谢异常”的病症。因为体内的酶天生不足，无法分解吸收氨基酸和糖分，从而产生了发育障碍。如果长年饮用特殊的牛乳治疗，这种病是完全可以治愈的，但那种牛乳实在昂贵。

依照鲁道夫大帝制定的《劣等基因排除法》，有先天障碍的小孩没有存活的价值，因此也不该生产特殊牛乳去救护体弱者。但实际上，贵族家庭也会生下有先天障碍的婴儿，于是按需要生产了少量特殊牛乳，并以超出平民购买能力的价格出售。对银河帝国的统治阶级而言，平民的存在意义仅仅是通过劳动和赋税供养统治阶级。勤勉的劳动者当然应该赞赏，但对社会没有任何贡献、只会给他人增加负担的体弱者或残障者就没有生存的权利——这是自鲁道夫大帝以来的帝国理论。

海因里希因出生在中等收入的贵族家庭，才能延续那本应死去的生命。身处所谓的特权中，是不加批判地安于现状，还是以此为主题进行思考，就要看各人的资质和周围环境的影响了。像生来就需要义眼的巴尔·冯·奥贝斯坦就在思考之后，致力于打倒他认为是罪恶的体制。但海因里希并没有付诸行动的体力，他在婴儿时期就被宣布“只能活到三岁”，到了五岁被判断“再活两年就很不错了”，十二岁时则被说成“大概活不过十五岁”。在年长三岁的表姐希尔德看来，这只会激起她无限的保护意识，她在方方面面都照顾着表弟。

另一方面，在海因里希眼中，美丽而充满活力、聪慧过人的希尔德并不仅仅是表姐，还是近乎崇拜的仰慕对象。他幼年就失去双亲，继承了家业，以伯父——希尔德的父亲玛林道夫伯爵弗兰兹为监护人。姑且不论海因里希的智商如何，由于他的年龄、经验和健康等状况，财产都置于玛林道夫伯爵的管理下。如果伯爵有意，横夺邱梅尔家全部财产并非难事。但像玛林道夫伯爵这般诚实的人物，在帝国贵族中算是少之又少了。

海因里希有崇拜英雄的倾向，应该说是理所当然。他仰慕能在有限的一生中立下多方功绩的人，比如列奥纳多·达·芬奇，身为政治改革者、军事家及诗人的曹操，身为革命家、军人、数学家及工程师的拉扎尔·卡诺，身为帝王、天文学家及诗人的图格里勒·贝格。

希尔德曾经请求莱因哈特的部下艾尔尼斯·梅克林格上将，希望他和海因里希见个面。对梅因里希而言，梅克林格在某种意义上是个理想人物。

在不情愿地成为军人这一点上，梅克林格和自由行星同盟的杨威利很相似。但和在身世调查书的兴趣栏内写上“午睡”的杨不同，他有丰富的艺术才华。他的散文诗和水彩画获得过帝国艺术学院的年度奖，钢琴演奏也被评论家赞颂为“大胆和纤细的完美融合”。而从军人的角度来看，他在亚姆立札会战和利普休达特战役中发挥了中坚力量，建立了辉煌功勋。他属于以广阔的视野综观战局，根据需要配置和投入必要兵力的战略家，在大舰队的指挥方面成就卓著，身为参谋也有难得的才干。

受希尔德之托，“艺术家提督”带着一幅自己画的水彩画到海因里希的宅邸拜访，和希尔德一起畅谈了一个钟头。兴奋的海因里希有些低烧，传唤了医生，因而结束了畅谈。希尔德送提督到大门口，在致谢的同时提出了一个问题——进入海因里希的病房时，提督的表情中露出了轻微的意外之色，她想知道原因。

“哦，还是表露出来了？”

三十五岁的梅克林格在莱因哈特麾下的提督中算比较年长的，他修剪得很漂亮的褐色髭须下露出稳重的笑容。

“没什么，我也认识两三个这样的病人。但身体不能自由行动的人大多会在身边养个宠物，诸如小鸟或猫之类。邱梅尔男爵的房间里却见不到这一类动物，因此我想，哦，这个人讨厌动物吗？如此而已。”

的确，海因里希身边并没有赏玩用的小动物。自己不能自由活动，就看着小动物来取乐或羡慕，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补偿行为。海因里希大概是没有这种需要吧。

梅克林格的话让希尔德回想起以前也有的一个疑问，但不一会儿她就忘了这件事。

希尔德和梅克林格都有非凡的知性和感性，所以他们才感到疑惑，但这疑惑的幼芽过于微小，未能长成。担任宰相首席秘书官的伯爵小姐和身为诗人兼画家的帝国军提督再次想起这段小小的对话，已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而且那将伴随着痛苦出现在希尔德等人面前……

希尔德并不赞成由胥夫特技术上将提出、坎普和缪拉负责执行的秃鹰之城要塞移动计划。说得更准确一点，她明确地持批判态度。她认为现在宇宙需要莱因哈特身为建设者的能力，而非征服者的能力。希尔德并非绝对的和平论者。应当以武力推翻的改革和统一之敌确实存在，比如已故的布朗胥百克公爵代表的旧贵族联合军。但武力并非万能，有了政治和经济上的实力才有武力，如果其余的都衰退，只有武力突出，就不可能有永远的胜利。极端地说，武力是弥补政治和外交失败的最后手段，其价值就在于不发动之时。

希尔德不能理解为何非得在此时发动对同盟的攻击，只能认为这次出兵明显欠缺必然性。

在坎普提督充满自信的指挥下，秃鹰之城要塞移动计划急速进行。在对要塞自身进行修复的同时，还要在要塞周围安装上环形的十二个瓦普（空间跳跃）引擎和十二个常规引擎，并预定在三月中旬实施第一次瓦普实验。现在已经动员六万四千名工兵从事这项工作，但坎普又要求增加两万五千名人员，莱因哈特也答应了他的请求。

“想不到瓦普这东西可真麻烦。”

一天，在午餐席中，莱因哈特对希尔德说道：

“如果质量太小，达不到瓦普需要的输出功率，质量太大又会超出引擎的输出功率界限。就算使用多个引擎，若不能使其联动，也会失败。秃鹰之城将永远消失于亚空间，还原为原子。胥夫特虽然充满自信，但这计划的困难不在于提案，在于实行。现在还不是他得意的时候。”

“坎普提督做得很好呢。”

“但现在还没有完全成功……”

“我希望成功。若是失败的话，会失去一个有能力的提督。”

“如果就这样死了，坎普也不过如此。就算他活下来也当不起大任。”

此时，莱因哈特的声音中有超乎冷静的刻薄。

如果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活着，他会说些什么？希尔德把想说的话留在了心中。能对莱因哈特说这句话的人，世上只有一位。就是那位住在佛洛依丁山庄的女子，她有和弟弟相同的金色头发、宛如秋阳的微笑，还拥有“格里华德伯爵夫人”的称号。

莱因哈特将醇酒送到口中，动作充满了随意的美感。看着他，希尔德想到了这位华丽的年轻人潜在的危险性。

莱因哈特体内栖息着一匹生有羽翼的悍马，他骑着它奔驰。但缰绳却不在他自己手中，大概是在死去的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手中吧？这个想法困扰着希尔德，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