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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帝国高级专员的雷姆夏特伯爵现在居于费沙本星一隅,过着亡命生活。

他在旧体制时代曾身居高官要职,一旦回国,只能等待新体制的裁决。如果他能痛改前非,向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宣誓效忠,或许可以得到赦免。但是向一个“一头金发的暴发户小子”卑躬屈膝,却有悖于自身尊严和名门传统。他离开官邸,搬到距首都有半日行程的伊斯麦尔地区定居下来。

前方的人造海水色湛蓝,背后有玛瑙般的山岩环绕,其间一片平地延展开来,丝柏林和草地相杂交错。用花岗岩和硬质玻璃建造的建筑静静伫立在水光山色之中。

伯爵失去公职,生活孤独无聊,已经很久没有访客了。他将客人迎到接待室,来访者是费沙的年轻辅佐官——鲁伯特·盖塞林格。

客人没有寒暄,先批评了几句莱因哈特推行的新体制,随后立刻进入正题。

“说句失礼的话,雷姆夏特伯爵,阁下现在的处境相当艰难,是吧?”

“……这还用不着你来指摘。”

浅色的眼眸掩藏不了苦涩。雷姆夏特委托费沙的信托公司运作资产,虽然生活上并不匮乏,却无法否认精神上的空虚。对新体制的愤恨与憎恶、对旧体制的依恋、对故土的乡愁——这些都是负面的情绪,但这份热忱却不容置疑。雷姆夏特伯爵那玻璃珠般的双眼中荡漾着渴望复辟的涟漪。比伯爵年轻二十多岁的鲁伯特·盖塞林格用冷静而讥讽的目光观察着伯爵的反应。不久,他彬彬有礼地开口说道:

“老实说,此次拜访,我是以自治领主非正式使者的身份来的。我的上司向阁下提出一个计划,说给您听听好吗?”

十五分钟后,伯爵一脸惊愕中搀杂着疑惑的表情,转向盖塞林格。

“好个大胆的提议!的确很诱人。但这真的不是你自作主张,而是自治领主的意思吗?”

“我只是自治领主阁下的手下。”

年轻的辅佐官只在口头上发挥了谦让的美德,但转瞬之间,两眼深处就透出了精锐之气。

“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理解。哦,不,我个人很感谢你们的好意,但这对费沙又有什么好处?你们还是和金发小子的新体制合作,对今后的经济活动更有益吧?”

盖塞林格温和地微笑着。要解开前高级专员心中的疑窦毫不困难,只要肯定他们固有的观念就行了。

“罗严克拉姆公爵在帝国推动的改革,涵盖政治、社会、经济等层面,极富激进与独断色彩,我们费沙在帝国拥有的许多项权益已经受到侵害。变革固然好,但朝坏的方向变革就令人苦恼了,这就是费沙的立场,非常简单明了吧?”

“……”

“当然,这个计划成功的话,就可以从可恨的篡夺者手中拯救高登巴姆王朝。届时,费沙应该会取得相当丰厚的报酬,而救国伟人的英名当然非您莫属。怎么样,您不认为这是一笔让双方皆大欢喜的买卖吗?”

“买卖?”

雷姆夏特轻轻歪了歪嘴。

“连国家的存亡也成了你们费沙人的买卖,口气真大!如果我们帝国能恢复活力与霸气,另一个安定有序的五百年即将来临……”

盖塞林格若无其事地看向墙上的蜡笔画,忍住大笑的冲动。智者明白何谓困难,愚者却不明白何谓不可能。雷姆夏特伯爵应该不是那么无能的人,但要从自幼被灌输的“帝国不灭”的思想中挣脱出来,却不容易。只要这个幻想存在,不管是逃向费沙的亡命者也好,还是留在帝国的人也好,费沙政府便可以尽情利用旧体制派的人们。

年轻的辅佐官并没有白费时间。出了雷姆夏特的宅邸,他搭便车直抵一个叫汉斯的男人家门前。汉斯是自由行星同盟派遣到费沙的专员,负责同盟对费沙的外交事务,但暗中还有另一个任务:他负责费沙地区同盟对帝国的间谍网。这从同盟的国家战略来看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只是地位和责任往往未必与能力一致。

近几年,大家都认为同盟外交官的素质一落千丈。政权交替之际会出现高层论功行赏的人事调度,欠缺外交手腕的财阀或候选人想镀上名士的美名,莫不觊觎这个职务和地位。据说汉斯是某位著名企业老板的儿子,虽然是企业的所有者,但经营层嫌他没有能力、难孚众望,所以委婉地把他“流放”到这里来。

汉斯迎接盖塞林格辅佐官时,那肌肉松弛、眉毛粗短的脸上满是掩藏不住的困惑。盖塞林格向他指出,费沙购买的同盟国债已到清偿期。

“总额为五千亿第纳尔。本来应当请你们马上偿还……”

“一时之间实在……这个……”

“是吗?很抱歉,这超过了贵国的财政能力。我们自治领没有行使正当的权利,完全是出于对贵国的友情和信赖的考虑。”

“感激不尽。”

“不过,这也仅限于贵国是个安定的民主国家的情况。”

鲁伯特·盖塞林格的声音和表情,让专员有种不祥的感觉。

“您的意思是,我国的政治状况使费沙感到有些不安,可以这样理解吗?”

“您认为我还有别的意思吗?”

尖锐的反问突如其来,专员心虚地沉默了。盖塞林格表情缓和下来,装出彬彬有礼的口吻说:

“我们费沙真心期望自由行星同盟永远都是安定的民主国家。”

“是啊,是啊。”

“去年发生政变那样的骚动,实在让人伤脑筋。如果政变成功,我们费沙投下的资本也许会在国家社会主义的名义下被无偿接收。为了使费沙永远存在,我们必须保护企业活动和私有财产,贵国却发生否定这一切的政变,实在让我们很为难。”

“辅佐官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乌合之众的政变阴谋已经失败了,我国如今仍然保持着自由和民主主义的传统。”

“关于这一点,杨威利提督的功劳可是大得很哪。”

言下之意是,这不是你们的功劳。但汉斯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是啊,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名将。”

“在同盟军当中,杨提督的才能、声望和实力都无人能及,对吧?”

“……的确。”

“只是现在的他,会甘于受目前政权的指使到什么时候呢?您有没有想过这回事,专员阁下?”

专员似乎在慎重地思量年轻辅佐官的话中之意,过了一会儿,惊讶的神色溢于言表。

“难……难道……辅佐官是说……”

鲁伯特·盖塞林格报之一笑,那笑脸令人联想到恶魔梅菲斯特的弟子。

“专员阁下的洞察力果真犀利无比。”

如此称赞对方,着实要费些力气,其实盖塞林格一直在心里暗骂对方迟钝。他当然不会老实地表现出来,此时要用训练记忆力极差的笨犬的耐性,慢慢诱导对方。

“但,但是,去年政变的时候,杨提督站在政府这边,镇压了军国主义者的暴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背叛政府……”

“时移事易啊,您想想看,只有杨提督才能在短时间内把政变完全镇压下去。一旦杨提督自己有了野心,发动兵变,有谁可以制得了他?伊谢尔伦要塞也好,‘处女神的项链’也罢,在他面前都毫无分量,不是吗?”

“可是……”

专员本想反驳,却没了下文。他拿出手帕擦擦脸上的汗珠,一种搀杂着恐惧的疑惑在胃里翻腾。这一切都清晰地落入了盖塞林格眼中。现在只要再加点刺激性的香辛料,就能让专员的迷惑转变成坚定的抉择了。

“我这么说难免有诽谤之嫌,但其实是有根据的……”

“怎么说?”

专员双颊僵硬,身体挺直,现在他已变成伴着盖塞林格的笛声起舞的廉价提线木偶了。

“就说那个‘处女神的项链’吧。那是在行星海尼森的静止轨道上排列的十二颗攻击卫星,杨提督已将它们全部摧毁。您想想看,有必要把十二颗全部破坏掉吗?”

“如此说来……”

“杨提督大概是为了去除日后自己攻击海尼森的障碍,才趁早将它们清除吧?我这么说,完全是出于对同盟政府的真诚和友善,但也许想得不对,你们还是去听听杨提督的辩白才好。”

盖塞林格一口气放出不善的攻击。辞别汉斯的宅邸后,他便到自治领主那里报告事情的经过。这时,他的神色有点黯然。

“怎么了,你好像对什么事不满?”

“成功固然好,但那么简单地任我摆布,实在有点不过瘾。我倒是想试试那种火花飞溅的交涉场面。”

“太奢求了吧。总有一天,你会愿意跟容易对付的对手打交道的。你要明白,即使今天的交涉非常轻松,也并非因为你的外交能力有多么优秀。”

“我明白,是专员的立场太弱……于公于私都太弱了……”

鲁伯特·盖塞林格发出低沉的笑声。正是他遵照自治领主的吩咐,给世俗欲望强烈的专员赠送了金钱和美女。收买他国的外交官并不违反费沙人的道德规范。有的东西的确是金钱无法买到的,但可以买到的东西,就应该付出与价值相符的价钱买下,再善加利用。

“对了,阁下,还有件小事向您禀告,是关于一个叫波利斯·高尼夫的男人……”

“我记得这个人,他怎么了?”

“驻自由行星同盟的高级专员事务所虽然心存顾虑,但还是表达了对他的不满。据说这个人欠缺协调性和勤勉精神,最关键的是,他的工作热情存在致命的不足……”

“嗯……”

“以独立商人而言,他的才干还算过得去。但现在把他拴在公务员这个身份上,就好像命令游牧民族去种田似的,不是吗?”

“你是说我没有因材施用?”

“我这些话若是冒犯了您,还望原谅。我想,阁下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如此做的……”

鲁宾斯基啜了一口酒。

“不必多虑。的确,波利斯·高尼夫或许是个该放在民间的人。即使现在看来没什么意义,但日后也许会成为大有用途的一步棋。存款也好,债券也好,总是时间越长利润越高,对吧?”

“话虽如此……”

“石油在地层中开始形成后,等到可用的那一天,需要数亿年的时间。相比之下,人类再怎么大器晚成,顶多半个世纪就能看出结果。不必着急。”

“要数亿年吗?”

年轻的辅佐官自言自语,声音中含着奇妙的挫败感。盖塞林格似乎终于发现了才能的差别,再次望向自治领主。

“即便如此,棋局的棋子有一定的移动方向,人却没有。想随心所欲地指挥他们为我们效劳,实在是很困难……

“谈到重点了。没错,人类的心理和行动的确比棋局中的棋子复杂多了。若想使一切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把事情简单化就行。”

“怎么说?”

“把对方逼入某种境地,剥夺他的行动自由,让他的可选项变少。例如同盟军的杨威利……”

杨的立场目前非常微妙,同盟的权力阶层对他是爱恨交加。他们担心杨利用个人声望转入政界,合法地夺取他们的权力。鲁宾斯基利用盖塞林格煽风点火,则是要引起他们对杨凭借强大武力建立非法统治权的恐惧。在这两种可能下,当权者除掉杨似乎是势在必行。但对同盟而言,杨的军事才能又不可或缺、无可取代。一旦失去了杨,同盟军很可能不战自败、迅速瓦解。

说来可笑,银河帝国的独裁者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反而成了杨的救星。一旦莱因哈特亡故,同盟的权力阶层必定欣喜若狂,然后就会把已没有利用价值的杨除掉吧?他们并不一定要杀害杨,只要捏造政治或私生活方面的丑闻让他名声大跌,再褫夺其公民权就行了。诸如此类的伎俩,他们干起来一定满不在乎。

一流权力者的目的是利用权力成就事业,二流权力者的目的却在于维持权力本身。目前同盟的当权者,很明显只能算是二流权力者……

“杨威利现在站在一根细细的弦上,弦的一端是同盟军,另一端是帝国。只要两者保持平衡,杨尽管处在不安定的状态下,却能危而不倒。但是——”

“我们费沙需要切断这根弦吗?”

“不切断也可以。只要把这根弦再削细一点即可。如此一来,杨便渐渐失去转圜余地。再过两三年,他就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被本国的当权者除掉;其二,打倒现在的当权者,自己取而代之。”

“在此之前,他也可能败亡在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手上……”

辅佐官执拗地提出问题。

“我可不会让罗严克拉姆那样顺心如意。”

鲁宾斯基的口气一派淡然,其中却暗藏玄机。辅佐官感觉他在敷衍自己。

“不过,杨威利也有可能在战场上打败罗严克拉姆公爵,那时该怎么办?”

“辅佐官……”

自治领主的声音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我好像说得太多了,你也问得太多了吧!除了在这里讨论哲学,我们还有很多事该做。首先,在这个计划中,当然要将雷姆夏特伯爵推到盟主之位上。此外,实施部队的领导者尚未找出人选,你要完成这项工作。”

“……对不起。我会在最近几天物色人选,向您报告。”

辅佐官走出房间后,鲁宾斯基壮硕的身体深深埋进椅子中。

这项计划实现后,罗严克拉姆独裁体制下的银河帝国与自由行星同盟,大概会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敌吧?在出现高瞻远瞩、谋求两大势力和平共存的政治家之前,必须将这项计划付诸实施。

费沙的自治领主刚健的下巴上,泛起食肉兽般的微笑。

有一个事实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自由行星同盟的敌人并不是银河帝国,而是高登巴姆王朝。如果罗严克拉姆新体制和同盟意识到高登巴姆王朝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两者就可能和平共存。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这个事实。目前,仍需要让两大势力继续斗争下去,但不是永远,大概再持续三四年就行。等战火熄灭之时,所有有人存在的行星以及联结它们的空间到底会由谁来统治?缺乏想象力的人大概怎么都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