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3
3

PHEZZAN——费沙。

这是一个奇妙的国家。正确说来,它算不上国家,只是一个在银河帝国皇帝的宗主权下,被承认具有内政自治与交易自由的特殊地方行政单位。但是,它的名字却给人“活跃的经济活动、集聚的财富、繁荣、成功的机会、享乐、才能的发挥”等印象,可以说是迦太基、巴士拉、科尔多瓦、长安、撒马尔罕、君士坦丁堡、吕贝克、热那亚、上海、纽约、马赛港、冥后星等“冒险家与野心家的天堂”在人类历史上的集中体现。

这个行星原本是不毛之地,许多成功的传说和更多失败的故事在这里流传。费沙处于流通的中心地带,人口、物资、金钱及资讯从几乎所有有人居住的宇宙区域流入这里,并伴随着附加价值再次流出去。

谣言也是资讯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以独立商人云集而闻名的朵拉库尔酒馆,据说除了宽阔的酒吧,还有不计其数的“谈话室”和“棋牌室”。在设有防窃听系统和隔音墙的房间内,各种重要资讯川流不息、互通有无。

这些资讯大部分是空穴来风的谣言或无关紧要的笑谈,很容易被人遗忘,但其中也有贵比黄金的情报。大约半个世纪前发生的一段小插曲现在仍被商人们津津乐道,主角是一个叫巴兰泰·卡夫的男人。

卡夫是一个中产阶级商船主的儿子,继承父亲的遗产后不久,便因短视的投机买卖失去了所有财产。他在好友的帮助下买了一艘小型矿石运输船,准备东山再起。不料船因磁爆失事,做保证人的好友也受到连累而破产。走投无路的卡夫最后想以朋友为受益人投保,然后自杀,用保险金偿还向友人所借的部分款项。有一天晚上,他独自到朵拉库尔喝酒,以为这将是一生中最后一次喝酒了。就在这时,他断断续续听到邻桌的交谈。

“因此,侯爵打算拥立皇帝的弟弟……然而,军务尚书……”

“他几乎自暴自弃……走投无路……军队……虽然没获胜,但……换句话说,垂死挣扎的他只不过像一头被引向屠宰场的猪……”

接下来他们大笑起来,但卡夫全然没听见。他把酒钱扔到桌上,奔出朵拉库尔。

过了一个礼拜,内乱爆发,闻讯赶到的商人们发现许多种重要的战略物资都被一个叫卡夫的无名小卒垄断了。卡夫根据上次在酒馆中听到的只言片语,通过研究其中的人物特征,推断出他们的姓名和领地,进而寻找领地生产的矿物。因为他估计一旦内乱爆发,那些矿物将出现短缺。于是他硬是向人借钱周转资金,开始囤积矿产。内乱不到一个月就平息了,但在这段时期内,这些物资都是不可或缺的。卡夫赢得了这场赌注,从通往死刑台的第十二级台阶跃上了宝座。他获得了足以一举买下十二艘商船的暴利,并将一半分给有恩于他的好友。

卡夫此后的经历似乎是要消除以前的坏运气,他三次获得“年度辛巴达奖”,五十多岁猝逝后,留下了六个儿子和万贯家财。但如今卡夫财阀却涓滴不剩,因为他的六个儿子只继承了遗产,父辈的才气和魄力却完全没有遗传下来。巴兰泰·卡夫奇迹般的成功故事虽然只出现在他那一代,但已成为鲜活的历史,不断鼓动着费沙商人的梦想与野心。

“今天你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但明天你将是卡夫二世!”

这句话是费沙最大的商科大学悬挂的标语,文辞虽不怎么洗练,却是年轻人奉为圭臬的金科玉律。补充说明一下,这所大学是卡夫毕生的忠实好友奥希根斯捐助成立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奥希根斯对费沙的贡献更甚于卡夫。卡夫的巨额财富犹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了,奥希根斯设立的大学却屹立至今,培育了一代代独立商人、经济学者及经济官僚,为费沙供应唯一的资源——人才。

有一天,在朵拉库尔酒馆中,一群经商归来的商人围着一张桌子,边喝酒边高谈阔论。话题是情势日渐变化的帝国社会。

“失去特权的贵族急欲将房产、宝石、有价证券等脱手,人家看准这点,狠狠地向他们杀价。他们也想过要申诉,但心里害怕,只好忍气吞声。”

“一旦体制改变,旧体制下贪得无厌的特权阶级往往成为复仇的对象,这是历史的必然规律。”

“祖先作的孽就由子孙血债血还。唉,也怪可怜的,不过……”

“可怜的是五个世纪以来那些被贵族剥削压榨的民众。往后的五个世纪,贵族们的生活再痛苦,我也不会同情他们!”

“这种说法太无情了吧。托这些贵族的福,我们也尝到了不少甜头。”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凭真本事来分胜负,也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但那些家伙不动脑筋,也不肯花一分力气,金钱就源源涌来,这岂能为人所容!”

“我知道,我知道。对了,自治领主府的仆人还告诉我一件奇怪的传闻。”

“哦?什么传闻?”

“在自治领主府上,最近常有一个奇怪的修道士出入。”

“修道士?听起来和黑狐的形象不太符合嘛。”

“没准很符合呢。据说那个修道士穿着有兜帽的黑色长袍。”

安德鲁安·鲁宾斯基办公的自治领主府内,职员们一面望着会客室,一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自治领主公私两头奔忙,平常总喜欢把“要是有两个身体就好了,要不然一天有五十个小时也行”挂在嘴边。这几天,他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常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宗教家私下密谈,部属们个个都摸不着头脑。即使是费沙人,也只有处于权力中心的极少数人知道自治领与地球的关系非比寻常。

在人们不怀好意的目光中,黑衣人兀自站着。过了一会儿,秘书出来带他去见自治领主。比他先来却被挤到了后面的访客们,无不面有愠色地目送黑衣人的背影。

这位黑衣人是地球的总大主教为了监视鲁宾斯基特派的主教,名叫德古斯比。

德古斯比走进房间,拉下了兜帽。

露出来的脸庞出人意料地年轻,似乎不到三十岁。瘦削苍白的脸色显示出他严格的禁欲生活和营养不良的饮食习惯。黑色的长发像从来没修剪过似的,蓝眼睛像热带雨林的太阳一般闪闪发光——虽然热烈,却让人感到不舒服,从中流露出理性与信念的矛盾和冲突。

“主教猊下,请上座。”

“猊下”是对高级神职人员的敬称。鲁宾斯基大声说着,姿态显得谦恭有礼。但这只是娴熟的演技罢了,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表现。德古斯比的态度与其说是傲慢,不如说是不拘礼节。他在预先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

“昨天,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招呼也不打一声,他就冷冷地盘问起来。

“是真的。我将在经济活动及其他方面加大与帝国的合作和援助力度,但变化不会太急剧。”

“这么说,帝国和同盟之间的势力平衡会打破了?怎么来利用这一点?”

“我们可以等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统一整个银河系后,再将他杀死,并将遗产据为己有,您意下如何?”

听了自治领主的话,主教的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但这种疑惑接下来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想法不错,但这如意算盘打得有点过头了吧?那个金发小子没那么容易上钩,况且还有像奥贝斯坦那样老奸巨猾的人在他身边。事情恐怕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您对整个情势的分析真是精辟入微。”

鲁宾斯基和蔼可亲。

“但罗严克拉姆公爵也好,奥贝斯坦也罢,并非全知全能,我们必定有机可乘。就算没有,也可以制造机会。”

如果罗严克拉姆公爵是全能的,去年秋天就不会遭刺杀者暗算,也不会失去心腹吉尔菲艾斯提督了。

“权力和机能越是集中,越可以运用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以小制大。以即将诞生的新王朝而言,只要杀死罗严克拉姆公爵——不,杀死莱因哈特皇帝,控制神经网络的中枢,就等于控制了整个宇宙……”

“不过,自由行星同盟的当权者也在我们的控制之中。利用你们费沙的经济实力掌握其命脉,而元首特留尼西特也在我方信徒的保护下从政变中脱险。支持银河帝国固然好,但不要让同盟这边的棋子白白浪费了。套句你们的话,就是‘不要进行无谓的投资’,对不对?”

主教的分析简洁犀利,他在精神方面是否平衡另当别论,至少在智力上绝非愚钝之辈。

“不,不,不是这样,主教大人。我们可以把同盟的当权者作为腐蚀剂来使用,他们会使同盟自身从内部崩溃。因为几乎没有内部坚实却仅因外敌攻击就灭亡的国家。内部的腐败才会助长外部的威胁。最重要的是,一个国家绝对不会自下而上腐化,而是自上而下,无一例外。”

主教嘲讽地看着极力宣传自身主张的鲁宾斯基。

“费沙虽名为自治领,其实也是一个国家。你不要像同盟一样自上而下开始腐化啊。”

“您说得可真严厉……我会把执政者的责任铭记在心。对了,严肃的话题我们先说这么多,好吗?”

自治领主本想请主教一起用餐,主教却冷漠地谢绝了主人的好意出去了。此后进来一位青年,非常年轻,似乎刚从大学毕业,眼光中却没有一丝天真,端正的容貌给人一种刻板之感。他身材略显瘦削,身高中等偏上,但还谈不上高大。

他是鲁宾斯基去年秋天新任用的辅佐官——鲁伯特·盖塞林格。前任辅佐官博尔德克被调派到银河帝国的首都奥丁担任专员,从事某种工作。

“主教不太好应付吧,阁下?”

“的确。这个狂热的教条主义者比冬眠乍醒的熊还难缠……不知道他活着有什么乐趣。”

自治领主自认是个享乐主义者,对一副清教徒模样的年轻主教嗤之以鼻。

“大约是几千年前的事了吧,基督教利用宗教力量给最高权力者洗脑,成功地攻占了古罗马帝国。后来,基督教以无比毒辣的手段弹压其他宗教,使之一一灭绝,结果不但统治了整个帝国,甚至控制了文明。这种高效率的侵略行动简直空前绝后。虽然我们想再次仿效,却拘泥于当初的计划是要让帝国和同盟同归于尽……”

费沙的黑狐咂了咂嘴。修改原来的计划是有正当理由的。由于出现了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这位集军事与统治能力于一身的天才,帝国内部正在进行激烈的改革。衰老的高登巴姆王朝必定走上绝路,但在它燃烧的灰烬之中,将会诞生一个年轻强盛的罗严克拉姆王朝。

要同时推翻同盟和这个新王朝并没有那么容易。即使可以推翻,接踵而至的也将是宇宙中全面的政治混乱和治安败坏。必须运用强大的军事力量,花上很长时间收拾残局。也许还未建立起新秩序,费沙的权益就会被众多鼠辈的政治与军事势力蚕食,那就令人担忧了。怎样才能解决这个难题?

鲁宾斯基的结论是——由新银河帝国和费沙来分治宇宙。

“分治”并不是在宇宙空间中画几条边境线就万事大吉了。而是由“新银河帝国”来统一整个人类社会,政治及军事上的统治权以及随之而来的“权威”全由皇帝一人独揽,费沙只是他的臣属,但经济的支配权却在费沙手上。这并不是分割空间,而是分割社会功能方面的统治权。“新银河帝国”和费沙可以借此共存,相互发展。就让颓废闭塞的自由行星同盟成为掩埋在新时代土壤下的肥料吧。

不过,鲁宾斯基并没有把想法一五一十地告诉年轻的地球教主教。地球教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宗教支配权,而是实现政教合一的神权政治。地球变成全体人类的神殿、朝拜者络绎不绝,这种盛况出现也无妨,因为银河系边境那颗衰弱式微的行星本来就是人类的发祥地。可要将它当作神权政治的殿堂,再次成为人类统治的中心,就令人厌烦至极了。那等于由地球的总大主教取代了“神圣不可侵犯的鲁道夫大帝”,历史便在双重意义上发生了倒退。为了阻止这种情形,实现自己的意图,鲁宾斯基只得对地球教阳奉阴违,等到确立帝国与费沙双重统治体制的时机成熟了,再利用帝国的武力镇压地球教,将其剿灭。不消说,他必须小心谨慎,提高注意力。上一代自治领主才稍稍显露出想脱离地球桎梏的心迹,便死于非命,绝不能重蹈覆辙。只有赢得全面胜利,才能解除地球教咒语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