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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杨和尤里安一同造访亚列克斯·卡介伦的官舍。以前他们也时常碰面,自从搬到伊谢尔伦后,他们养成了一个习惯,每个月都聚一两次。卡介伦夫人做一桌家常菜款待他们。吃过饭,宾主经常一边欢饮白兰地,一边不亦乐乎地下立体西洋棋。
这天晚上,他们是特地庆祝尤里安·敏兹上士首次上阵、首次建立战功和晋升,虽然是一次简单的聚餐,却显得很温馨。
两位客人到达时,卡介伦家八岁的长女莎洛特·菲利丝跑出来迎接。
“欢迎,尤里安哥哥。”
“晚上好,莎洛特。”
少年向小淑女还礼。
“欢迎,杨叔叔。”
“……晚上好,莎洛特。”
卡介伦手里抱着五岁的小女儿,看到杨慢吞吞地还礼,故意露出促狭的笑容。
“怎么?好像满脸不情愿哦。”
“我的心灵受伤了,我还是单身汉,应该叫我哥哥就好了呀。”
在私下场合,杨总是用学弟的口吻对卡介伦说话。
“太奢求了吧。三十几岁还是单身汉,你不认为这是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反社会行为吗?”
“很多终生独身者对社会也很有贡献啊。要不要我列一张四五百人的名单给你看看?”
“我知道对社会贡献良多的人更多是有家室的。”
尤里安看出来了,不论是下立体西洋棋,还是施展唇枪舌剑的挖苦人的本事,年长六岁的卡介伦都更胜一筹。但杨没有再反击,他的注意力被饭菜的香味吸引过去了。
餐桌上的气氛非常愉悦。卡介伦夫人的拿手菜——奶油焖鱼、蔬菜、苣菜肉蛋卷等都十分可口,但让尤里安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被劝酒。以前他和莎洛特一样,都是喝苹果汽水。
不过,被劝酒之后,他马上变得面红耳赤,让在座的大人们觉得很有趣……
饭后,宾主如往常一般移往大客厅,开始在立体西洋棋盘上厮杀。一胜一败之后,卡介伦正色道:
“我想说句认真的话,杨。”
杨马马虎虎地点点头,将视线投向卡介伦身后。尤里安正把图画纸摊在地板上,为小女孩们画画。杨心想,其实尤里安自己就是画中的孩子。无论是身裹军服征战沙场,还是置身和平的家庭,他那副模样仿佛已注定要被画进名画里了。这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吧。
杨虽未亲眼见过,但他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具有这样的气质——银河帝国的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
“……杨,身为体制中的人,你未免太不关心保身之道了。在这种时候,这并不是优点,而是缺点。”
杨微微移动视线,看着军官学校的学长那严肃的神情。
“你并不是荒野中遗世独立的人,身上还背负着对许多人的责任,为了保护自己,稍微留心一下好吗?”
“话是不错,只是太忙了,要考虑这件事的话……”
“怎么?”
“那可就连睡午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杨半开玩笑地说道。卡介伦却不为所动,他把白兰地倒进杨和自己的杯中,换了个姿势盘腿而坐。
“不是没有时间吧?你根本是讨厌去想。你明明知道这件事重要,却不愿考虑,对不对?”
“我不是那么清高的人,只是觉得很麻烦。真的只是这个原因。”
卡介伦握着玻璃杯,叹了一口气。
“我会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担心我们‘敬爱’的国家元首——特留尼西特阁下。”
“特留尼西特议长怎么了?”
“这家伙虽然没有理想,不谙治国之道,却是满腹阴谋算计。尽管他脸上带笑,但最近我觉得这家伙有点可怕。”
不消说,杨笑不出来了。他回想起去年秋天两人在群众的欢呼声中漠然握手时,自己那种莫名的恐惧感。
“我原以为他只是个会卖弄诡辩、专擅花言巧语的二流政客,但这一阵子却感觉他可能包藏祸心!这家伙很可能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在暗地里捣鬼。最近我这种恐惧感越来越强烈,怎么说呢,对了,就是感觉他似乎和魔鬼达成了什么契约。”
令卡介伦惶惶不安的原因有好几个,其中之一是特留尼西特派在军部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军部的头号人物——统合作战本部长库布斯里上将曾遭暗杀未遂,长期住院,又被政变分子拘禁,之后才恢复现职。他知道本部中枢已被以德森上将为代表的特留尼西特派占据,却也只能消极地不服从。二者之间摩擦日深,嫌隙也日益扩大。
“那位精力充沛的比克古老爹在幕僚人事和舰队运用上也备受干扰,心里很厌烦。长此以往,军部上层都快变成特留尼西特一门的分支了。”
“到时候我就递辞呈。”
“你说得倒轻松。你引退了,也许可以好好享受梦想已久的退休生活,但有没有设身处地为下面那些官兵想想?一旦德森之流的鼠辈当上要塞司令官,整个伊谢尔伦岂不变成神学校宿舍了?搞不好哪天他一声令下,调动全体官兵在要塞来个大扫除呢。”
这是玩笑也好,认真的推测也好,两人都笑不出来了。
“所以啊,总而言之,你还是留心一下保身之道吧,哪怕稍微做点准备也好。尤里安已经失去过一次亲人,不管你这个监护人的成绩有多糟糕,再让他失去一次的话,就太可怜了。”
“我真的是个很差劲的监护人吗?”
“你自己觉得好吗?”
“四年前,是谁故意把尤里安硬塞给这个差劲的监护人的?”
“……再喝一杯白兰地吧。”
“干杯。”
不知喝了几杯白兰地,主人和客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尤里安。两个小淑女都困了,卡介伦夫人和尤里安抱起她们走向卧室。
“和监护人不一样,真是个有教养的孩子。”
“他和监护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监护人交了个坏朋友,而他没有朋友。”
“怎么说?”
“他这个年龄的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朋友,比如说斗嘴的朋友、作弊的朋友、队友、竞争对手等。但他周围都是大人,而且都是些老气横秋的大人,这是个问题。在同盟首都的时候,当然就不是这样了。”
“然而,他却被教养得如此正直。”
“就是说啊。”
杨用很认真的语气应道,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因为监护人太好了,所以他才能得救。就算对方不是卡介伦,也听得出他这句话的目的,不外乎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那小子曾有一次——就那么一次没有听话。隔壁的人家有事,托他照顾一天夜莺。我让他给夜莺喂食,不料这小子却跑去参加飞行球的练习赛。”
“哦?结果怎样?”
“我只好义正词严地命令他不准吃晚饭了。”
“真是的,阁下也蛮可怜嘛。”
“为什么我也可怜?”
“不准尤里安吃晚饭,你一定也不会让自己吃饱。总之,肯定也陪着他少吃了一顿饭。”
“……第二天早上,食欲大增倒是真的。”
“哦,哦,食欲大增啊。”
杨轻啜一口白兰地,试着扭转局面。
“我知道自己远远谈不上是个完美的家长,可也有苦衷啊。我是独身,又在不完整的家庭中长大成人,所以不太可能成为完美的父亲……”
“小孩子不一定要在完美的父母呵护下长大。不完美的父母反而可以成为反面教材,让孩子培养出独立自主的精神。你懂吗,提督阁下?”
“又被你重重地损了一次。”
“怎么样?不想让我损你,就赶快结婚,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
这样突如其来地一说,杨差点噎着。
“战争不是还没结束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人类最大的义务何在?是将基因传到后世,使种族得以延续。也就是孕育新的生命,不是吗?”
“嗯,所以人类最大的罪恶就是杀人和让别人去杀人,军人却把这些当成职业。”
“不要这么想嘛。但一个犯罪的人如果有五个孩子,也许其中一个会信奉人道主义,挺身为父亲赎罪。另外,也许有的儿子会继承父亲没有实现的志向呢。”
“继承遗志的未必一定要是亲生骨肉。”
杨说着,将视线投向尤里安,继而转向军官学校的学长。
“当然,这得在父亲有遗志的情况下……”
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补充。
趁杨上洗手间时,卡介伦把尤里安叫来,让他在杨先前坐的椅子上坐下来。
“您说有重要的话,是什么呢?”
“你是杨的第一号忠臣,所以我才跟你说这些。你的监护人非常了解昨天已发生的种种,也善于预见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但是,这样的人往往不知道今天吃饭的事。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我想我明白。”
“打个极端的比方,假设今天的晚餐被下了毒,如果杨没有察觉,那么不管他对明天和后天的事多么具有洞察力,对他自身来说也没有意义了。这一点你也明白吧?”
这一次,尤里安没有立即回答,暗褐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抹深沉的思虑。
“……您的意思是,我该担任‘试毒’的任务。”
“没错。”
卡介伦点点头。尤里安露出狡黠的微笑。
“您挑了一个优秀的人选哦,卡介伦少将。”
“我想,我看人是不会走眼的。”
“只要我能做到,任何事情都在所不辞。但您的意思……杨提督的处境真的有危险吗?”
尤里安压低了嗓门。
“目前还好,只要帝国这个强大的敌人存在一天,就不能一天没有杨。但是情势转变急遽无常,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我很担心,杨应该也明白这层道理,但这家伙却……”
“学长啊,可别把这个纯真少年给洗脑了。”
杨回到这边,苦笑着扬声说道。他正准备叫尤里安打道回府,看到卡介伦,就耸了耸肩。
“唉,不要担心好吗?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想过。要我做特留尼西特‘先生’的玩具,怎么可能?况且我还打算安享天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