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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忠诚、胆识与能力均无人能及的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去世,之后渥佛根·米达麦亚和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就被称为莱因哈特麾下提督中的“双璧”。
两人都是用兵高手,智勇双全。一旦情势需要,不论是中央突破后反方向散开、全面直进攻势还是固守据点,他们都能依照实际状况随机应变,发挥最高水准的用兵技术。米达麦亚作战快如闪电,罗严塔尔则攻守俱佳,二人相当冷静又有耐力,才能都是世所罕见。而在判断战况的准确性、当机立断的果决、随机应变的灵活性和准备的周密程度等方面,二人旗鼓相当、难分轩轾。
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恰好三十岁,有乱蓬蓬的蜂蜜色头发和活力充沛的灰色眼睛。他体格稍小,全身肌肉结实匀称,像一位体操选手,给人俊秀敏捷的感觉。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级上将三十一岁,头发是接近黑色的深棕色,有贵公子般的美貌和修长的身材。但给人印象最强烈的是黑色右眼和蓝色左眼的组合,人称“金银妖瞳”。
他们两人的声名和战绩不相上下,但并没有自拥派系互相对抗。不但如此,他们在战场上多次并肩作战,分享伟大的战绩。在战场之外,他们也是私交甚厚的好友。地位相同、气质互异的两人能保持这样的关系,有人甚感诧异,有人视为理所当然。
米达麦亚出身平民,家族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水平算是中等。父亲是园艺师,以贵族和富裕的平民为对象,从事诚实守信的生意。
“在这样一个自上而下层次分明的人世中,平民要有一技之长才有生路。”
父亲这样教诲儿子。他无疑希望儿子成为技师或工匠,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儿子的确成了工匠,还达到了高手的境地,只是擅长的领域不是建造庭院,也不是手工艺,而是充满风浪波折的战争……
米达麦亚十六岁那年进入军官学校,罗严塔尔比他高一级,不过求学期间,两人并没有相识相知的机会。在军官学校里,高年级可以对低年级进行各种干涉,施加压力,但罗严塔尔对这种集团活动毫无兴趣。
在米达麦亚升入二年级那年的夏天,他从宿舍回到离别很久的家中,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那是母亲远房亲戚家的女孩,她的父亲在战场罹难,她被带到米达麦亚家来。
这位十二岁的少女叫艾芳瑟琳,有米色的头发、紫罗兰色的眼眸和玫瑰色的双颊,虽然谈不上是国色天香的美女,但举止轻巧灵活,脸上永远带着笑容。当她一路小跑跑开时,仿若燕子在春天的碧空里翻飞一般,给人轻盈欢快的感觉。
“密海儿,密海儿,密海儿——起床喽!天气多么晴朗……”
她的歌声听起来也那么轻快婉转。
“真是个开朗可爱的好孩子啊,渥佛根。”
母亲一说,军校学生装作若无其事地含糊答应着。但自此以后,只要有假期,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地回来,双亲很快就看穿了他的心意。
不久,米达麦亚从军官学校毕业,官任少尉,在双亲和艾芳瑟琳的目送下奔赴战场。对这位俊秀、聪敏而勇敢的年轻人而言,成为军人显然是他的天职。在短短的时日内,他就建立了大大小小的功勋,军衔也不断提升。但处事果断、速战速决的他却有深深的烦恼——决定向紫罗兰色眼眸的少女求婚前,他足足花了七年的时间。
那一天,他休假来到镇上,环视一下四周,忽然快步跑过被他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的人群,生平第一次推开了花店的门。花店的主人看到这位身着军服飞奔而来的青年,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因为脸色怪异的军人慌慌张张飞奔而至,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
“花!花!我要花!只要是花,什么花都可以!哦,不,不!我要那种非常漂亮、女孩子最喜欢的花!”
女主人知道不是强制搜查,也不是镇压行动,这才回过神来,建议他买黄玫瑰。米达麦亚把花店里一半的黄玫瑰都买了下来,让女主人给他做成花束。然后,他走进一家点心店,买了巧克力和添加了朗姆酒的海绵蛋糕。经过珠宝店门前时,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买戒指呢?不管怎么说,那未免也太冒昧了,而且钱包快空了,他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米达麦亚捧着花束和蛋糕盒回到家中。少女正在庭院整理草坪,她抬起头,紫罗兰色的眼眸中映现出年轻军官拘谨的身姿,便吃惊地站起身。
“渥佛根——先生?”
“艾芳,请接受我的诚意。”
他的心情之紧张,绝不是上战场时能比的。
“送给我的吗?谢谢。”
那如花的笑靥让米达麦亚感到一阵晕眩。
“艾芳瑟琳——”
“是,渥佛根先生……”
米达麦亚为了这次求爱的壮举,曾多次演练漂亮的台词,但他看到少女紫罗兰色的双眸时,那些文学修辞都飞到一百光年外的地方去了。他只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这是干什么?加油!怎么这么胆小!”
米达麦亚的父亲在远处看见这番情景,咂了咂嘴。他并不了解儿子在战场上的表现,只知道他连求个婚都要花上七年,真是优柔寡断,让人忍无可忍。园艺师手里握着园艺剪刀,静静地看着。儿子一面比手画脚,一面吞吞吐吐地说着什么,少女低着头凝神聆听。忽然,园艺师的儿子出人意料地抱起少女,鼓足全身的勇气,笨拙地和少女接吻了。
成功了。父亲满意地嘟囔。
这时,蜂蜜色头发的年轻军官真切地感受到,这世上还有一个比他自己更珍贵的存在,而且这件珍宝此时就在他的臂弯中。
他们举行了简朴的婚礼。当时渥佛根·米达麦亚二十四岁,艾芳瑟琳十九岁。六年后,他们还没有孩子,但这对他们的幸福生活并没有任何影响。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不像已故的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那样,心中有座圣殿,住着倾慕的女神,也不像好友渥佛根·米达麦亚那样,与一位令人怜爱的少女认真地谈一次恋爱。
他从少年时代起就集女性的关注于一身。他有贵公子般的姿容,深沉幽暗的黑色眼眸和锐利生辉的蓝色眼眸组成金银妖瞳,让人感到神秘莫测。从青春少女到中年贵妇无不为他倾倒。
这位智勇兼备的年轻人后来被称为银河帝国屈指可数的名将。他身为军人,因毫不容情令敌人闻风丧胆,但在此之前,他对女人的冷漠无情在朋友圈中早已名声在外。对于那些一厢情愿的追求者,他在和对方有过关系后,就会将之抛弃。
军官学校毕业后的几年间,他和渥佛根·米达麦亚成为知己,多次在战场上并肩作战。背景与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奇妙地对彼此产生了好感,情谊日益深厚。米达麦亚和艾芳瑟琳结为伴侣,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而罗严塔尔仍是单身。在旁人眼中,他性喜渔色、风流成性。
“不要作孽太深啊。”
米达麦亚实在看不过去,不止一两次告诫他。罗严塔尔点点头,并没有接纳忠告,依然故我。不过,米达麦亚得知罗严塔尔内心扭曲的情结后,也不再说他什么了。
那是帝国历四八四年,两人参加卡普兰卡行星战役。在酷寒、高重力、充满水银气体的恶劣环境下,两军展开了惨烈的地上作战。当时还是中校的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甚至无法确定前线在哪里,就陷入混乱的苦战。在能量弹匣消耗殆尽前,他们用粒子光束枪连连射击;能量用尽后便反手握住枪身,在零下三十摄氏度的泥泞里打得同盟军士兵尸横遍野。战斧划破寒气,喷出的血浆在瞬间凝结,无色的酷寒世界中绽满火红的花朵。
“喂!还活着吗?”
“总算还活着。你干掉几个了?”
“大概十来个吧……”
战斧不见了,沾满血的枪身也弯曲变形不能再用,敌人又团团围上来,他们准备接受那过早来临的死亡。他们战斗得太勇猛、太激烈,给敌人造成了非比寻常的重大损失,即使投降也不会被饶恕。米达麦亚默默在心中向妻子告别。但就在此时,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帝国军的大气圈内战斗机急速下降,朝同盟军正中央发射了超低频飞弹。凌空飞舞的冰片和沙土遮蔽了原本就微弱的阳光,扰乱了雷达。包围圈的一角被破坏。在混乱与黑暗中,两人终于逃脱出来。
当晚,在基地的酒吧中,两人举杯祝贺生还。他们在洗澡水里放了香料冲洗身上的血渍,而要洗净精神上的血渍,只有酒精才能办到。他们随性地喝了太多的酒。罗严塔尔忽然坐直身子看着朋友,异色的双眼带着醉意和异样的光芒。
“米达麦亚,好好听着,虽然你已经结婚,但请记住,女人这种生物就是为了背叛男人而生的。”
“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想到艾芳瑟琳的笑容,米达麦亚克制地反驳了一句。但金银妖瞳的友人激烈地摇头。
“不,我母亲就是个好榜样。说给你听听,我父亲是空有其名的下级贵族,母亲却是从伯爵世家下嫁过来的……”
罗严塔尔的父亲大学毕业后成为财务部的官吏,但他早早对封闭又等级森严的官场死了心,转而投资镍和白金矿山的开采。五年后,他成功了,虽谈不上有数以亿计的财富,但也累积了足够享用三代的资产。
他年近四十仍孑然一身,将资产转化为可靠的债券和房产、生活完全安定后,开始考虑娶个新娘成家。他打算娶个资产相当、家世相称的姑娘。此时,一位朋友却替马尔巴哈伯爵家的三女儿蕾欧娜拉来说媒了。
在银河帝国,名门贵族不论在政治还是经济上都受到妥善的保护,但仍避免不了家道中落的情形。马尔巴哈家接连两代主人都放荡成性,不但将广大的庄园和宅邸悉数变卖,连高登巴姆帝室赐予的可保衣食无忧的高利率债券也卖掉了。
罗严塔尔那一向善于精打细算的父亲看到立体照片上蕾欧娜拉的美貌,一时也目瞪口呆。他一肩挑起马尔巴哈伯爵家的债务,将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美丽新娘娶回了新居。
这场婚姻给夫妻双方都带来了莫大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人的摩擦越来越多,丈夫为自己的身份和年龄自卑,尽量用物质弥补这方面的缺憾。这也许是个致命的错误,而助长这个错误的则是妻子。她无休止地缠着丈夫买昂贵的东西,可一旦买给了她,她便立即失去兴趣。
罗严塔尔的母亲有时很像典型的封闭上流社会的女性,宁愿迷信占卜与命运,也不相信科学。她和丈夫的眼睛都是蓝色的,当她生下金银妖瞳的婴儿时,脑海里涌现的不是遗传上的概率,而是黑色眼睛的情夫。
她相信这是神降下的报应,心中充满恐惧。有丈夫财力的支持,她才能极尽奢华,可以与其他男人厮混。她空有美貌,却欠缺生活能力,如果把她和她暗中资助、成日耽于嬉戏的青年一同放逐到社会上,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毫无疑问,不仅在物质上不安定,最后情夫也将弃她而去。
“……所以,我的眼睛一睁开,在见到父亲之前,亲生母亲就想亲手挖出我的右眼。”
罗严塔尔的唇角绽开略显扭曲的微笑,米达麦亚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好友。
罗严塔尔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
年轻优雅的女子从床上坐起来,纤细的脸庞紧绷着,眼中泛着火焰。她把婴儿抱到胸前,拿起水果刀往婴儿的右眼刺去。这时门打开了,给女主人送热牛奶的女仆发出尖锐的哀号,地毯上飞溅着牛奶和杯子碎片。许多人涌进房间,刀子从白皙的手中掉落,婴儿凄厉的哭声划破了凝结的空气……
他应该把这些景象忘掉。然而对金银妖瞳的青年来说,这些景象已经变成可以触摸的实体,炽烈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和内心。这些记忆在他的精神世界里落地生根,让他对所有女人都失去信任。
米达麦亚第一次明白了好友贪欢好色背后真正的心结所在。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喝了一口黑啤酒,眼睛看着别处,内心却在同情朋友与为妻子一方的女性辩护之间挣扎。这种时候该采取什么态度,与理性和教养无关。米达麦亚是幸福的,现在却为此感到不安。
“嗯……罗严塔尔,我的看法是……”
米达麦亚回过头来,立刻闭上了嘴。只见金银妖瞳的年轻军官伏在吧台上,任凭睡眠之神轻轻爱抚着全身。
第二天,一夜宿醉的两人在军官餐厅碰面,看起来都没什么食欲。米达麦亚拿起叉子正要插向番茄和腊肉,一脸不悦的朋友开口了:
“昨天晚上借酒装疯,说了很多无聊的话,忘掉吧。”
“你说什么了?我完全不记得了。”
“哦,这样最好。”
罗严塔尔揶揄地笑了。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在为米达麦亚那不高明的谎话苦笑,还是在嘲笑自己借酒装疯、表明轻蔑女性原因的愚蠢。总之,自那天以来,两人绝口不提这个话题了。
他们就是这种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