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批评卡尔·古斯塔夫·坎普上将是忌妒成性的人，以后也不会有人这样说。他豪气干云、光明正大，表现出的统率能力和勇气都卓越非凡。

但坎普也有自尊心和竞争意识。去年的利普休达特战役过后，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凭借功勋，同时晋升为一级上将。而坎普仍停留在上将的级别，即使心中没有不满，也难免有所遗憾。何况坎普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比他们都年长。

新年伊始，在伊谢尔伦回廊的边境纷争中，他麾下的舰队又传来败绩。坎普的自尊心大受伤害，盼望能有个机会挽回名誉。也就是说，他在期待新的战争。但不可能为了挽救他一人的自尊心就发动战争。现在他除了训练部属和负责边境的防卫工作，只能意气消沉地过日子。

这一天，莱因哈特下达了一道命令，命他立刻回帝都奥丁，到元帅府报到。

坎普在副官鲁比兹上尉的陪同下来到元帅府，受到了流肯中尉的热烈欢迎。流肯曾是坎普的部属，从去年开始直属于元帅府，是个才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在他的引导下，坎普走进莱因哈特的办公室。除了一头金发、冰蓝眼眸的年轻俊美的元帅，他还看到了另一个人——胥夫特技术上将。

“你来得真早，坎普。奥贝斯坦和缪拉马上就来，你先坐在那里等一下吧。”

坎普遵照莱因哈特的话坐下来，心中不禁感到诧异。他记得年轻的元帅一向讨厌俗不可耐的技术上将。

不久，巴尔·冯·奥贝斯坦一级上将和奈特哈尔·缪拉上将相继赶到。

奥贝斯坦身兼帝国统帅本部代理总长与宇宙舰队总参谋长二职，可以说是后方作战集团的代表人物，出席这次重要会议不足为奇。倒是实战指挥官的代表人物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两人没有出席。

在有上将军衔的提督中，缪拉的席次在坎普和毕典菲尔特之下，年纪也较小。他有非凡的作战执行能力，又建立了不少功绩，所以年纪轻轻就受封提督称号。但在同僚中，他的声名还不够稳固。

“大致到齐了吧。那么，请胥夫特技术上将跟大家谈谈他的提议。”

在莱因哈特的催促下，胥夫特站起来，样子让人联想到鸡冠直竖、向人夸示胜利的矮公鸡。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并不是自信，而是太过自信。

他示意了一下操作室，随后，空间中浮现出立体影像，是一个银光闪闪的球体——乍看之下毫无个性，但帝国和同盟的军人，无人不知它是何物。

“这是什么，你知道吗，坎普提督？”

听起来不像军人的腔调，反而像老师的口吻。两人的年龄相差二十岁之多，大概也是胥夫特使用这种口吻的原因。

“这是伊谢尔伦要塞。”

坎普彬彬有礼地答道。他顾虑到莱因哈特就在身旁，特意压低了声调。大概出于同样的理由，缪拉也毕恭毕敬地端坐一边。胥夫特点点头，挺起厚实的胸膛说道：

“对人类社会而言，我银河帝国是唯一的政体，但有一班罪大恶极的叛徒不承认这一点，在长达一个半世纪里不断在宇宙中制造流血和破坏事件。这群匪类竟还不自量力地自封国号，号称什么自由行星同盟。其实不过是一群很久以前偏离了帝国臣民正道的过激暴徒的后代，演着夜郎自大的荒唐闹剧罢了！”

这个一向不懂得敬重学问的俗人，究竟想说什么？坎普在心底暗暗咒骂。聆听的四人表情和态度各异，但都对这番了无新意的演说毫不动容。胥夫特继续着他的话题。

“为了追求宇宙的和平与人类社会的统一，我们必须消灭自由行星同盟的一干叛徒。有鉴于此，只在敌人进攻时予以反击还不够，我方也应该发动攻击，占领敌人的根据地。但敌人的根据地过于遥远，补给线和通信线都鞭长莫及，更何况双方之间只有一条隧道状的伊谢尔伦回廊。迎击方可以集中战力，比较有利；攻击方则恰恰相反，在战术上明显受到牵制。

“以前，帝国军能长驱直入敌人的势力范围，是利用伊谢尔伦要塞作为桥头堡和补给据点。现在伊谢尔伦要塞落入敌手，帝国军无法通过回廊直捣敌人的根据地。目前，由于亚姆立札会战惨败和去年内战的打击，同盟军元气大伤，一时间还难以恢复，所以只要攻陷伊谢尔伦要塞，帝国军就有可能一举征服整个同盟领土！另外，从人力资源的角度来看，伊谢尔伦有同盟军的第一智将杨威利，只要在攻陷伊谢尔伦的同时将他逮住杀死，就能给同盟军一记致命的打击。

“但是，单说硬件设施，伊谢尔伦是坚不可摧的。直径六十公里的人工球体表面是超硬度钢、结晶纤维和超级陶瓷构成的四重复合装甲，并做了镜面处理以抵御光束炮，连巨型战舰的大功率主炮也伤不了它一根汗毛。这并不只是理论，事实证明了一切，同盟军曾从外侧发动攻击，但始终无法攻下伊谢尔伦。

“如果无法用舰队攻占伊谢尔伦要塞，那怎么办？唯一的方法就是集结与伊谢尔伦旗鼓相当的火力和装甲，与之决一死战！就是以要塞对要塞，把一个足以与之抗衡的要塞移到伊谢尔伦面前，锁定目标，发动攻击！”

胥夫特技术上将停下来，环视着在座的四个人。早已知道内容的莱因哈特不动声色，而奥贝斯坦即使心里惊诧，也不会在表情或动作上显露端倪。另外两人就不同了——坎普深深地吸了口气，强有力的手指不住地敲打椅子扶手；缪拉则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连连摇头。

胥夫特再次打开话匣子。

“在帝国境内，能与伊谢尔伦对抗的要塞，当推去年内战中贵族联合军的根据地‘秃鹰之城’。这座要塞曾一度被废弃，但只要将其修复，装上空间跳跃和一般航行用的引擎，就可以航行一万光年的距离，直捣伊谢尔伦，进行要塞之间的决战。以现在空间跳跃引擎的功率而言，还无法使巨大的要塞航行起来，必须把十二个引擎排成环形同时发动。在技术上并没有问题，其他就要看指挥官的统率能力和作战执行能力了……”

胥夫特的骄傲之色溢于言表，整个人越来越膨胀，他坐回椅子上。莱因哈特站起来，说道：

“这就是请众位来此的目的。”

他冰蓝的眼眸锐气腾腾地扫视在座的提督，坎普和缪拉挺直了脊背。

“我任命坎普为司令官，缪拉为副司令官，按照科学技术总监的计划，进攻伊谢尔伦！”

在新的作战行动中，卡尔·古斯塔夫·坎普上将担任司令官，奈特哈尔·缪拉上将担任副司令官。这道人事命令在军队内部引起了波澜。人们普遍认为，规模如此庞大的独立作战行动，理应由罗严塔尔或米达麦亚这两位一级上将中的一位来指挥才是。

当然，他们两人在公开场合对此未置一词，但私下里却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之意。

“反正是按照奥贝斯坦总参谋长的意思决定的。”

米达麦亚如此断定。这与其说是推理，毋宁说是偏见，但他的想法倒与事实相去不远。

当莱因哈特问到作战指挥官的人选时，奥贝斯坦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询问了参谋团的菲尔纳上校的意见。菲尔纳的回答是：

“如果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两位提督再次建立功勋，就只能用帝国元帅的地位来酬谢他们了。一旦他们获封帝国元帅，军衔就与罗严克拉姆公爵一样。就人事秩序而言，这样不太妙。倒不如从上将中选择一个适当的人，作战成功就将其升为一级上将。如此一来，还能避免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因位高权重锋芒太露。万一作战失败，由于不是本军的王牌大将，损害也比较小。”

他这番意见与奥贝斯坦的想法不谋而合。为了维持人事秩序、巩固第一人的权威，绝对不能培养出第二号人物。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在世时，奥贝斯坦的用意也是如此。吉尔菲艾斯为了保护莱因哈特身亡，身后受封荣誉不计其数。赠予死者再多荣誉也无妨，但对活着的人就不同了。如果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代替吉尔菲艾斯占据了那个地位，之前做的一切就没有意义了。应当冻结第二号人物空缺的现状，制造众多的第三号人物，分散他们的权限，才能巩固莱因哈特的独裁体制。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奥贝斯坦将第二号宝座握在自己手中，免不了被人指责为自私自利。但连一向讨厌他的米达麦亚也认为，奥贝斯坦并没有篡夺地位的野心。他希冀的另有其事。

“就选坎普吧。他一心想洗雪先前战败的耻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奥贝斯坦提出了从上将级的提督中挑出人选的建议，莱因哈特据此下了决定。副司令官的地位当然必须在坎普之下，于是年轻且经验较浅的缪拉就被选上了。

此时，莱因哈特精神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从前那种无比热烈的冲动被隔绝了。他甚至会从遥远的地方漠然地眺望着自己。这该叫作冷却的热情还是干涩的虚无？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脚是为了飞翔在高高的天边而生的，却感觉飞翔的能力似乎已明显下降了。

他明白其中的原因，却不敢正视。

“我是一个坚强的人，不需要他人的帮助或理解。”

莱因哈特宁愿这么想。

从前，他根本不用努力让自己这么想。而现在偶尔回首一看，想确定吉尔菲艾斯就在身后半步之处跟随，但一定神，一切早都化为乌有。啊——只有在共同拥有时，梦才有价值！所以，他更要实现那个并非只属于自己的野心。

把宇宙握在手中！

影子消失了，一侧的羽翼折断了，但还有利牙。一旦连利牙也掉了，那就意味着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生命意义消失了。纵然它终有一天会折断破碎，现在也只有磨砺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