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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尤里安的四周旋转起来。
尤里安吓了一大跳。然而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从有重力状态忽然转移到无重力状态时,空间感失调,辨别不清所在方位的缘故。训练时尤里安经历过几次这种情形,但并非多训练几次就能轻易克服。
呼吸和脉搏加速,血压上升,肾上腺素的分泌也增加了;头盖骨的内部与外侧同时发涨发热;心脏和胃仿佛要朝不同方向跳出去似的;耳朵里的半规管发出撕裂般的鸣叫。当撕裂声渐渐变小、变低,终至消失后,尤里安才慢慢恢复平衡感和稳定感,这已经是二十多秒之后了。
尤里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有力气好好观察四周的环境了。
他现在正处于战场正中央。明暗在转瞬间交替,吞食着对方的领域。黑暗以无限的厚重与幽深封闭了光明,光明则以瞬间的绽放去抗衡黑暗。
这时,一幅景象吸引了尤里安的目光。
一艘己方的母舰在即将发送斯巴达尼恩的瞬间被炮火击中,母舰和战斗艇都爆炸了。迅速膨胀开的白色光球消失后,眼前亘古延续的黑暗中只剩下空虚的一隅。
尤里安心头一寒。真险啊,幸好自己没有在起飞的那一瞬间遭到狙击。少年在心中感谢母舰管制官选择了绝妙的时间点让他们起飞。
尤里安的爱机飞翔在充塞着死亡与破坏的空间里。中弹的战舰翻转着爆裂的巨大船体,在死亡边缘挣扎,尚未被破坏的大炮还在向敌人发射能量光束。失去操作员的巡航舰爆炸后的残骸从尤里安的战机旁泅泳而过,残留其上的能量向四周散射着微弱的白光。一道道光束照亮黑暗,飞弹的曳光划破宇宙,舰艇爆炸的光芒化成生命短促的恒星照耀四方。无声的闪电处处交错纵横。假如眼前的世界有声音,充满邪恶的能量发出的惊人咆哮势必震破人们的耳膜,而疯狂也将永远笼罩着所有人。
忽然,一架帝国军的单座式战斗艇王尔古雷赫然跃入视野。尤里安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他定了定神,想仔细看看来机,但它倏地飞移而去,只留下视觉残像。
战斗艇的动作迅捷而剽悍,简直不像没有生命的机器,飞行员必定是位身经百战的强者。尤里安仿佛看到他瞪着初出茅庐的对手,眼中放射出腾腾杀气和胜利的自信。他这样想着,两手却不由自主地动起来。因为过度操作,斯巴达尼恩发出了抗议的震动。加速压的剧烈变动不断刺激着尤里安的呕吐感,而在此时,他看见了在极近距离内掠过机身的高能火箭弹的曳光。
或许该说是受到了幸运之神的眷顾,也只能这样说。尤里安居然避开了远比自己老到的敌人发射的第一枚炮弹。
战斗服里,少年感觉全身的皮肤都在战栗。但他无暇放松心情,必须正视主屏幕上显现的敌况,同时读取左右两边小侦测器上显示的多个数据,以最大的效率削弱敌人的战斗力。这说来好像很简单,其实不然。斯巴达尼恩的设计师和操作手册的作者大概要求舰艇的操纵者具备昆虫般的复眼。所有的驾驶员,包括王尔古雷上的帝国士兵都必须接受这个过分的要求才能生存下去。大家都知道这是无理要求,但只能尽力而为。
致命的一击被尤里安躲过,敌人的杀气更加高涨,再次向尤里安挑战。光束如白热化的利牙般攻击过来,但仍然没有打中!是尤里安躲过了,还是敌人没有瞄准?
无论如何,必须尽量避免让战机直线移动。在宇宙空间的物体,不管是动是静,圆形和球形都是基本形状。
回旋-上升-下降。假设虚空中有个看不见的球面,把速度提高至极限,沿着球面移动。战斗艇的移动未必像计算的那样精确,但反而可以逃过敌人的预测。当双方的机身擦肩而过,在极近距离处交错的那一瞬间,尤里安看着处于下方的敌机,按下了中子光束的发射按钮。
打中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
各种色彩炸裂开来,充满了视野。机身碎片从光球的中心喷射到黑暗的虚空中,化为霓彩,把宇宙的一隅装点成万花筒般的瑰丽世界。
此刻,尤里安·敏兹埋葬了平生第一个敌人!而且这个敌人似乎身经百战,无疑有许多同盟战友命丧此人手中。这个人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人生竟终结在一个初上战场的少年手里!
兴奋从体内传来,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像要灼烧起来似的,但这股骄傲的热流里却有一块无法熔化的沉重巨石,冷却了尤里安的部分情绪。
那个被他葬送的敌人究竟是怎样的人?他有妻子或恋人吗?一架王尔古雷载着一个士兵的一生,而这个士兵的一生却牵连着无数的旁支,向社会的各个角落延伸而去。
这并不是无谓的感伤。如果一个人本来没有权利,却斩断了另一个人的人生,那么在遭遇同样的命运之前,他应当将此事铭记在心。
帝国军各舰有人开始纳闷了。以现状而言,他们正处于优势,本应感到高兴,但是奇怪的感觉却油然而生。敌人战力不匀,虽然有人说伊谢尔伦驻留舰队是同盟军中最精锐的部队,但斯巴达尼恩上的敌兵却有很多是以近乎自杀的拙劣方式战斗。原因何在?
帝国军指挥官艾恩德尔夫少将是坎普上将旗下首屈一指的用兵专家,此时他并不急于追击,而是采取稳扎稳打的做法,谨慎应战以确保优势。他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慑于杨威利的威名。这种做法通常会颇受赞扬,但这次却被指责为优柔寡断。
伊谢尔伦要塞的会议室里,将领们齐聚一堂。虽然有人说杨是“爱开会的杨提督”,但他也不能取消会议,否则大概又会被批评为独断专横或独裁作风了吧?从杨的角度来看,他认为听听部属的意见也不错,总比自己闷头思考要好。这次大家异口同声地赞成尽速增派援兵,唯一的问题在于援兵的规模。大致听取将领们的意见后,杨威利征询司令官顾问梅尔卡兹的看法。
“客座提督有何高见?”
此时最紧张的大概不是发问者,也不是回答者,而是周围的其他将领。直到去年,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仍是帝国军的一级上将,领的是敌人的俸禄。当贵族联合军被帝国的权臣——年轻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击溃时,在副官舒奈德少校的力劝下,他才放弃自杀的念头投身同盟军,成为杨威利的顾问。
“依下官之见,要增援就必须派出最大兵力,并且火速行动,给敌人重重一击,令其无力反击,然后再召集友军,全速撤退。”
梅尔卡兹提到“敌人”二字时,那略显老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之情。即使对方是莱因哈特的麾下,但提到“帝国军”几个字时,他仍然感到莫名的惆怅。
“我赞成客座提督的看法。此时分批投入兵力,反而会减少一举扭转战局的机会,还可能导致战火扩大。全体舰队要急速行动,在敌人援兵到达前全力一击,之后撤退。现在立即准备出发!”
将领们向司令官敬礼回应,就算他们对杨其他方面的表现有所不满,但对杨的用兵能力却绝对信服,一般士兵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杨看看大家的反应,对梅尔卡兹说:
“我想请梅尔卡兹提督一同搭乘旗舰,可以吗?”
梅尔卡兹在同盟军享有中将待遇,军衔在他之上的杨原本不必如此谦卑,但杨以贵宾之礼待他,对他十分客气。
说得极端些,杨本想不管梅尔卡兹提出的建议有多拙劣,也全盘接受。当梅尔卡兹亡命投诚时,杨自愿做他的保证人,因为梅尔卡兹虽是帝国军人,但杨一向对他怀有敬意。而且,为了使他对同盟军有归属感,杨觉得牺牲一点也值得。
杨这么做,也是因为他颇有自信,不论处在多么恶劣的战况之下,他都有把握争取最大限度的成功。但过去的成绩未必能保证未来的成功,自己或许太自信了。
梅尔卡兹的提案与杨的想法不谋而合,杨再次认识到梅尔卡兹是位稳扎稳打的正统派用兵家,心中感到欣慰,又觉得有点抱歉,因为他方才还在想“不管建议有多拙劣”——对一位经验丰富的军事前辈而言,这种想法实在太无礼。
另一方面,杨也顾虑到梅尔卡兹的心情,不想让梅尔卡兹处于与帝国军直接战斗的立场上。但如果杨率领舰队出击,让梅尔卡兹留守,一定有人担心司令官不在期间会发生危险。杨觉得自己在杞人忧天,但又不能置之不理,因为照顾部属必须公正无私。
梅尔卡兹也很清楚杨与自己的立场。这位亡命的客座将军简短地答道:“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