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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将特留尼西特的遗体收拾掉后,累积在身上的疲劳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拼命地将罗严塔尔推向死亡的深渊。当属下进来报告,说有不速之客来访的时候,罗严塔尔都没有力气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了。
“希望这个人不要打扰我呀。”
罗严塔尔的声音中反倒有些苦笑的意味,甚至让人感觉他内心有种“债务已清偿完毕”的安然。
“我不是一下子死亡,而是在渐渐死去。我正在好好享受这个过程,不要来妨碍我最后的乐趣。”
失去血色的皮肤上挂满了冰冷的汗珠。受伤以来这一个多星期的时间,这种自己正在逐渐死去的感觉真是非常奇妙。从身体中央扩散到全身各个角落的痛觉,成了他感觉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它消失的时候,罗严塔尔的内部就会变成一片虚空,完全崩溃吧。
杀掉特留尼西特,给罗严塔尔的身心造成了庞大的负担。此时他就像一位奋力杀死毒龙的骑士,身心俱疲,只想进入和死亡直接相连的睡眠。不过一个和钟乳石上落下来的水滴同样冰凉的女声,阻止了他入睡。
“好久不见,你终于还是成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罪人。”
罗严塔尔扬起视线,努力凝聚视野的焦点,一个女人的轮廓清晰地映在眼前。不过等视觉进入理性的领域,仍需要五秒钟的时间。
“原来是立典拉德的遗族啊。”
好不容易推开笨重石头砌成的记忆之门,罗严塔尔低声说道。或许是因为她总夸耀地强调自己的“身份”,她的出身才比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这个名字还令他印象深刻吧。
“你被自己的野心绊倒和击溃了,我特地来看你如何悲惨地死去。”
记忆中的声音流进了耳朵。可是,这披着甲胄的声音中却有奇妙的振动,听起来有些不稳。
“那么真是辛苦你了……”
这个认真却缺乏热情的回应,或许有些出乎爱尔芙莉德的预料。
“只要再等一会儿,你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反正我也想满足一下女人的期望。”
想说些恶毒的话,似乎也得有力气才行。这个女人脸上或许露出了憎恶的凶光。他想观察得更仔细一些,却力不从心了。从人生的出发点培育起来的否定女性的情感,好像也随着生命在逐渐蒸发。
“是谁带你到这儿来的?”
“是个热心人。”
“名字?”
“这和你没关系。”
“是啊,确实和我没关系……”
罗严塔尔还想说些什么,但一个侵入听觉的声音却制止了他。还没有搞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声音,罗严塔尔便愣住了,觉得奇怪。怎么会呢?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所,怎么会听到婴儿的哭声?
他将仅存的一点生命力全部集中在视力上,这才注意到爱尔芙莉德原来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手上还抱着一个出生大约半年多的婴儿。
婴儿有粉红的肌肤、褐色的头发,此时正把眼睛睁到最大,静静地看着这个不期而成为父亲的男子。婴儿左边的眼珠是大气圈最上层天空的颜色,右边的眼珠也是——同样的颜色。
罗严塔尔听见了自己浓重的呼吸声。这样的呼吸表露了怎样的感情呢?他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只听他开口问道:
“是我的孩子吗……”
这是个早该预料到的问题,但女人却有些不知所措。经过片刻的迟疑,她连另外一个没有问到的事实也一并回答了。
“是你的儿子。”
“你来这儿,是为了让我见见这个孩子吗?”
女人并没有回答。罗严塔尔也弄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出声了。在他的视野中,荡漾在婴儿眼里的天空颜色逐渐扩展开,好像要把父亲全部的人生包含进去似的。在罗严塔尔的内心深处,好像有谁在对着婴儿说话。
你的祖父和父亲看起来似乎不同,其实都是一样的。两个人都在追求生命中绝对无法得到的东西,并在这样的追求中耗尽了一生。父亲的人生似乎比祖父的浩大,但本质并没有改变。而你会活出什么样的人生呢?罗严塔尔家的第三代,会继续在不毛的荒野上洒水灌溉,还是……还是过着比祖父和父亲更明智、更充实的人生?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痛苦像水位一样上升,将罗严塔尔从幻想中拉回现实世界。从另一方面来说,死亡是难得的状态,因为不再需要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了。可是活着的人却迟早要和未来拥抱。
爱尔芙莉德还是没有回答。如果罗严塔尔还有原本的锐利和明敏,或许能发现此时她脸上有他从未看到过的表情。不过这个男人即将失去自我,而女人也即将失去这个男人了。发现这将是她从未经历过的一种失去时,不知这个女人是否能承受。罗严塔尔用尽最后一点生命力,试图把他的思想用语言表达出来。
“古代好像有个了不起的家伙,似乎说过这么一句了不起的话。他说一个人临死的时候,如果能有个可以托付孩子的朋友,是人生至高无上的幸福……”
一滴冷汗滴落在桌面上,像是又一滴生命力流出了体外。
“去见渥佛根·米达麦亚,把这个孩子的将来托付给他就可以了。那将是这孩子一生最好的保障。”
比起这个女人和自己,那对夫妇更有资格做孩子的父母。然而他们没有小孩,自己却和这个女人生下了孩子。掌管生命诞生的神一定很无能,或者天生喜欢对人冷笑。
黑色的帘幕遮蔽了视野,现实的情景和意识也一点一点地褪去。
“如果你想杀我,现在就动手吧!否则就永远失去机会了。没有武器的话,就用我的枪……”
当渐隐的视线再度恢复明亮时,大约过了五百秒。死神似乎不接受罗严塔尔前往他的国度,不过这位金银妖瞳的男子凭着他的理性和感性,知道死神的拒绝只是暂时的现象。桌子上放着一条女用手帕,已经被他的汗水湿透了。自嘲的想法又化为冷汗的瀑布,从他的脖子流到衣领上:这就是所谓的凋落。看来我连被杀的价值都没有了……
当罗严塔尔轻轻抓住手帕的时候,担任随从的少年胆怯地走进办公室。他金褐色的头发十分零乱,满脸困惑的表情,臂弯里抱着刚才的婴儿。
“那位女士走了,她说要我把这个婴儿交给米达麦亚元帅……怎么办好呢,阁下?”
少年的表情和声音让罗严塔尔的脸上露出微笑。哎呀,哎呀!母亲自己走了,却把孩子留了下来。两代都是如此。你未免和父亲太相像了吧!
“抱歉,在米达麦亚到来之前,麻烦你先抱着那孩子。啊,还有,那边的柜子里有威士忌,帮我拿两个杯子来,好吗?”
罗严塔尔挤出来的声音极为微弱,仿佛在可听领域的最低频率。少年当然不可能注意到,此时罗严塔尔对着自己发出了生涯中最后的冷笑。因为他凭着仅剩的一点意识,发觉自己在濒临死亡时,也逐渐失去了原有的棱角。“连那个人也在临死的时候变成了一个善人。”像奥斯卡·冯·罗严塔尔这种男人,也会在道德家的唏嘘下死去吗?虽然有些愚蠢,不过这或许是好事呀!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死。但至少我敬爱的极少数人,会拥有更美丽的死亡……
少年一只手抱着婴儿,用另外一只手取出两个杯子放在总督桌上,把溶入了落日余晖色彩的液体注入杯中。少年的肺与心脏快要迸出胸腔,不过他还是完成了长官的命令,随后退到墙角的沙发上。
罗严塔尔两只手臂支在桌上,把脸朝向杯子,不,是朝向那个应该坐在杯子对面的友人,无声地说:
“未免太慢了啊,米达麦亚……”
美酒的香气,开始缓慢地淹没正失去明亮色彩的视觉。
“我原本想活到你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不是吗?疾风之狼,你有辱这个名号呀……”
被褫夺元帅名号的男人,那有着近乎黑色的深褐色头发的头颅向前方倾去。看到这幕情形,沙发上的少年屏住呼吸站起来。尽管一时不知如何处置睡在臂弯中的婴儿,他还是将那小小的躯体放在沙发上,赶忙跑向桌子旁边,把耳朵贴近那翕动的嘴边。
这个少年在慌忙中拼命地在笔记上写下轻轻搔动着鼓膜的几个字。然后他呆呆地拿着笔,凝视着那苍白端正的脸。死亡已经无声地扇动着翅膀,笼罩住这个男人的全身。
“……元帅,罗严塔尔阁下……”
少年低声地呼唤,可是没有回答。
十二月十六日十六时五十一分,三十三岁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死去了,与一直和他处在敌对阵营的杨威利生于同一年,死于同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