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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海尼森的时候,罗严塔尔军的数量已经锐减到原有总数的一成多一点,只剩下舰艇四千五百八十艘、将士六十五万八千九百名。没有回来的人一半是战死了,一半是被俘虏或投降了,另有极少数下落不明。
这是一次彻底的惨败。不过返回部队仍能保持井然有序,再次证明了罗严塔尔强大的统率力。当然,这已经是落日最后的余光,只能在悬崖峭壁的边缘留下一点点光亮。
被炮弹击伤的旗舰托利斯坦在回程中跳跃飞行的时候震动激烈,罗严塔尔左胸的伤口破裂,再度造成大量出血,一时又陷入昏迷。经过紧急输血,他重新恢复了意识,仍然有条不紊地统率着败军。贝根格伦等人劝他移到医疗船,或者其他没有受损的舰艇,但是罗严塔尔拒绝了。
“缪拉舍弃旗舰会受到赞赏,是因为他在激战旋涡中继续指挥。如今我战败溃逃,若连旗舰也舍弃的话,那么我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名字,将变成胆小鬼的代名词。”
罗严塔尔笑了笑,最后还是没有把指挥席迁移到别的舰艇上。
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此时早已昏睡在滑往死亡深渊的斜坡上了。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仍有清晰的意识,而且直到临终,都没有失去一贯沉着的理性与强韧的自制。关于这一点,所有的直接证言都是一致的。
“罗严塔尔元帅直到死去那一瞬间,始终都是罗严塔尔元帅。”
当他从地上车下来,走进总督府大门的时候,衬衫、军服和仪容都和平常一样整齐,除了脸色极差之外,没有任何迹象让人联想到他即将与死亡拥抱。
罗严塔尔的高级幕僚当中,此时只有贝根格伦和索南费尔斯还跟随在司令官身边。巴特豪瑟和修拉已经战死,迪特斯多夫在负伤后弃械投降。依然有超过四千名将士携带武器集结在总督府,愿意誓死效忠,竭尽他们的义务和责任,直到总督死去为止。
“哦?真没想到,这个世上的笨蛋还真多哪!”
“其中最笨的一个就是你啊。”镜子中的另一个罗严塔尔此时正对着他冷笑。尽管在冷笑,但绝不能让忠实的部下为自己的愚蠢行为牺牲,支撑着这个男子的两根精神支柱之一——深邃的理性告诉他。他拖着濒死的身躯在总督府的办公桌后面坐定,随即传唤被软禁的民事长官艾尔斯亥玛。鲁兹的妹夫走进办公室,看见总督的脸色,感到十分惊愕,一时间只知呆呆地站着。罗严塔尔苍白着脸,笑着对他说:
“我失败了。本来是没有颜面见你的,不过我还是厚着脸皮活着回来了。”
“那是您的运气不好。”
“不,就算再有一次机会,还是会得到相同的结果。看来这就是我才干和能力的极限了。”
如果皇帝莱因哈特不存在……罗严塔尔比谁都明白,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假设。
“民事长官,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否听一听呢?”
“您请说。”
“我希望你能到总督府全权掌管所有的政务和庶务。我擅自开启的事端,却推给你来善后,很过意不去。但不管到了谁手里,都不能随便敷衍身为统治者的责任,是吧?”
艾尔斯亥玛恭谨地接受了罗严塔尔的请求。他退出办公室后,罗严塔尔又命副官瑞肯道夫少校传唤下一个人。
“把特留尼西特叫来!虽然与那个人见面让人极不舒服,但正好可以练习一下如何忍耐死亡的不悦!”
瑞肯道夫似乎对这个意外的指示有异议,但或许觉得不该和濒临死亡的长官唱反调,所以立刻遵照命令,把特留尼西特带了过来。
此时,召见和被召见的双方呈现出极为明显的对比。召见的人已经濒临死亡,黑与蓝的眼睛中的光芒在苍白的脸上闪烁。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的眼光仍然不失锐利,只是不像平常那样强有力了。
而被召见的人依然仪表堂堂、生命力盎然,脸上血色丰润,洋溢着少壮派政治动物的野心。他比罗严塔尔至少年长十岁,可是两者与死亡的距离显然是相反的。
“真高兴看到你这么健康,高等参事官。”
“托总督阁下的福。”
在充满恶意的寒暄之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这个时候,和罗严塔尔的声音比较起来,特留尼西特的音量显得中气十足,音调也更抑扬顿挫。
“我的丑态你都看见了。我陷入专制主义的陷阱,发动了这场无谓的叛乱,不会受到任何人的赞赏便要死去。你信奉的什么民主主义,大概和这种悲喜剧无缘吧。”
罗严塔尔的论点显得极不分明。特留尼西特似乎认为这是无意识的行为,是对方在即将死亡前的昏迷状态下所说的话。于是他的嘴边闪现出浅浅的笑意。
“民主主义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看看我就知道,元帅。像我这种人都能掌握权力,操纵其他人的生杀予夺大权。这如果不是民主共和政治的缺陷,又应该叫什么呢?”
特留尼西特的舌头加快了回转的速度,自我陶醉散发出的臭气开始压过科隆香水的香气。
“也真是奇怪,听起来你好像很憎恨民主主义。不过,能如愿获得权力,正是你将民主主义制度利用到极限的结果。所以说起来,民主主义是你的恩人,你不应该这样贬低它,不是吗?”
“如果专制主义能给我权力,那么同样会变成我的恩人。我当然会以比崇尚民主主义更为真挚的赞美,来信奉专制主义。”
“这么说来,你也有心在罗严克拉姆王朝当个宰相,掌握权力,是吗?”
“只要皇帝也这么希望。”
“然后就像过去使自由行星同盟枯死一样,也让罗严克拉姆王朝枯死?”
这家伙真是个怪物,罗严塔尔在痛苦的脉动中想。这是个和军务尚书奥贝斯坦种类不同的利己主义怪物。他啃噬了民主主义,仅仅是因为他偶然归属在那个阵营。一旦他身在专制主义阵营,也会以相似的手法将专制主义啃噬掉吧?这个男人的精神就像一只以利己主义为核心的变形虫,蠕动着不固定的外貌,贪婪地吸取其他人的生命。
“为了这个目的,你也宁可被地球教利用?”
“您错了,是我利用了地球教。我什么都会利用,不管它是宗教、制度,还是皇帝。对了,您背叛的那个皇帝固然有些才能,但距离一个完整的成人还太远,还只是个不成熟的毛头小子。这个金发小子一副高傲自大的样子,想必罗严塔尔阁下也觉得可笑吧?”
在这一番滔滔不绝的辩词中,优布·特留尼西特已经用舌头签署了自己的死刑宣告书。令人觉得奇妙的是,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罗严塔尔所杀。他认为罗严塔尔没有理由杀他,更何况杀了他,罗严塔尔也不会得到好处。
当罗严塔尔以近乎优雅的手势——其实是倾注了全身的力气,拿起一把手枪,瞄准特留尼西特胸膛的时候,这位自由行星同盟前任元首的脸上依然堆满了笑,甚至在子弹贯穿他胸膛正中央时,他还是在笑。当剧烈的疼痛支配了他所有的神经,喷出的血液让定制的高级西服变色的时候,他的表情才有了变化。但呈现在他脸上的并不是恐惧或苦痛,而像是在谴责这个加害他的人,怎么能不依照他的判断和盘算,做出这种非理性的行动。不过他一张口,从嘴巴溢出来的不是千万个美丽的词藻,而是由肺部逆流上来的一百毫升血液。
“你愚弄民主共和政治也好,腐蚀国家也好,欺骗民众也好,这些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
罗严塔尔那两只异色的眼睛,用残酷的目光鞭打着特留尼西特的脸,让自由行星同盟的前任元首踉跄起来。
“可是,我不容许你用肮脏的舌头把秽物涂抹在皇帝的尊严上。我没有‘服侍’那位被你侮辱的人,也没有‘背叛’他。”
当罗严塔尔闭上嘴巴的时候,优布·特留尼西特已经失去了站立的力气,跌倒在地上,两只眼睛望向天空,充满了失望与失意。这个企图以一己之力操纵两种不同体制的世间异数,尽管内心还有无尽的欲望,却被这位濒临死亡的金银妖瞳的男子夺去了未来。一位不必再拘泥于任何正当理由或法律的人物,出于私人感情击倒了这个异数。这个可以在莱因哈特皇帝或已故的杨威利面前,完美地守护自己的性命与地位的天才,因为一位失败的叛逆者的“暴行”,只好从时空舞台上退场。想破坏特留尼西特那种九命怪猫般的生命力,只有这样的行动才能奏效。
此时跌倒在地的,已经不再是优布·特留尼西特了。倒不是因为他死了,而是因为他无法再卖弄唇舌了。一旦无法活动舌头、嘴唇与声带,那么他就不是特留尼西特,只是一堆失去了人格的细胞集合体。罗严塔尔松开了手枪,不,应该是手枪从他的手中掉下,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真是浑身都令人觉得不愉快的家伙。到最后还不得不杀掉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真是不光彩的行为。”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在临死前,为应该在他死后才会展开的历史做了一点修正。众人知道这些,已经是在他离世后了。因为要揭穿特留尼西特那些被迫中断的野心与构想,还需要不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