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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官学校毕业十三年来,罗严塔尔参加过大大小小超过二百次战役,以及多达三十次的私人决斗。身为一名战士的他,远比身为用兵家的他更富有攻击性,并喜欢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或许是因为他那极具贵公子气息的端正容貌上,一对金银妖瞳给人极为强烈的印象,人们才特意想从他的为人中看出他性格的两面。无论如何,在过去那些或公或私的战斗当中,罗严塔尔始终不曾身负重伤。他也与人互殴过,能将拳头打在他脸上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渥佛根·米达麦亚。
这次的负伤,让罗严塔尔觉得这一生的晚钟已经开始敲响。一想到自己竟然被格利尔帕泽这种人从背后袭击,他自嘲的念头或许比对年轻背叛者的憎恶更强烈。
米达麦亚军虽然不知道罗严塔尔已身负重伤,也获悉了旗舰托利斯坦被炮弹击中的情况。所以托利斯坦脱离战场,意味着事态的发展方向已经决定。
投降的人不是只有格利尔帕泽。许多受伤或疲于战斗的舰艇停止了动力,放弃对抗之意。如果对象是大贵族联合军或者自由行星同盟军,他们或许还会顽强地战斗下去,可是这次的对手却是昔日共同拥护“黄金狮子旗”的战友。
“吾等并非背叛罗严塔尔元帅,而是希望归顺皇帝,回归帝国军人的正道……”
对于投降军官的说法,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驳斥道:
“不要强词夺理,他们只是吝惜自己的性命罢了!”
但是,与一心一意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的高级军官不同,下级士兵们显得更为单纯率直。一名因受伤被医疗船收容、只有十几岁的年轻士兵在接受询问的时候回答道:
“我们豁上自己的性命与疾风之狼、黑色枪骑兵作战,也算尽了对罗严塔尔元帅的义务。出院以后,我想在皇帝麾下从事军务工作。不过,像我们这种小兵也会受到军事审判吗?”
接获这个报告的时候,部下们眼中的米达麦亚与其说是愤怒,毋宁说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是吗?他说尽了义务?”
米达麦亚相信,罗严塔尔军的瓦解其实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因为士兵的发言恰如其分地道出了他们参与这场毫无意义的内战的心理。对士兵们来说,心理上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只有罗严塔尔才能把士兵们统率在叛旗之下,走到这一步。相对的,这也是他达到极限的标志。士兵们的主君是皇帝莱因哈特,不是罗严塔尔。他们没有义务在罗严塔尔败北后,还要与他共同走向灭亡的命运。
“结束了……”
米达麦亚低声自语,仿佛是自己战败似的垂头丧气。
米达麦亚的预测是正确的。曾经多达五百五十万人的“新领土治安军”,不断有士兵投降或脱离部队,正在快速解体。
米达麦亚军的进击,反倒因为这些投降士兵的舰艇受到妨碍。于是米达麦亚授命布罗上将整顿这些投降士兵。降兵中负伤的人相当多。另一方面,有些舰艇尽管已经半毁,却仍然顽强地抵抗,所以收拾残局竟意外地花费了不少工夫。米达麦亚质问一名受伤被俘的军官:
“你们的司令官罗严塔尔怎么了?”
“他现在正逃往巴拉特星系的行星海尼森,阁下。”
米达麦亚皱起了眉头,或许是“逃往”这个字眼刺激了他的神经。不过他说出口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他可能准备在巴拉特星系东山再起,立刻做好追击准备。”
罗严塔尔或许已经死了,这样的推测并不是现在才产生的。面临第二次兰提马利欧会战的时候,不,应该说更早以前,罗严塔尔就将败北和死亡看成同一件事。一旦战败,他绝对不可能再活下去。这不仅仅是米达麦亚的想法,更是曾经与罗严塔尔作战的将帅们一致的沉痛体认。
“总之,我们的人生传记不管翻到哪一页,都是用血记录下来的文字。现在就算用再厚的人道主义来粉饰,还是无法消除血的痕迹。”
连猛将毕典菲尔特,也不禁怅然若失地对战友瓦列这么说。
“不过,在这一生中,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经历,比如和战友互相残杀之类。如果皇帝命令你来讨伐我,你会遵照命令吗?”
“会。”
瓦列几乎立刻明确回答了这个问题,毕典菲尔特有些扫兴。
“像这种问题,你起码该表现出一点烦恼再回答吧。”
“问题不好,要反省的应该是出题的人。”
瓦列无意纠缠于这种假设。甚至连帝国军双璧之一——罗严塔尔这种名将中的名将,都无法摆脱这样悲惨的命运。莱因哈特皇帝对将帅们的信赖究竟会如何变化?关于这个问题的想象不禁让人感到不安。毕典菲尔特现在虽然说是“如果”,可是又有谁能说,有朝一日这个假设不会变成事实?
十二月十一日,艾尔尼斯·梅克林格一级上将率领舰队通过伊谢尔伦回廊后,与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的本队会合。地点是堪称因缘之地的乌鲁瓦希行星所属的干达尔星系外缘。
梅克林格没有直接参加战斗,但正因为他通过伊谢尔伦回廊后,摆出一副欲切断罗严塔尔后背的态势,才诱使其后退,为己方赢得战略胜利做出了贡献。
米达麦亚、毕典菲尔特及瓦列并没有在乌鲁瓦希行星的帝国军基地着陆,而是直接率军往海尼森方向继续追击。梅克林格则屯驻在乌鲁瓦希,负责重建与维持秩序。在导致克涅利斯·鲁兹元帅惨死的皇帝遇袭事件后,格利尔帕泽的驻留也在短短的时间内便结束了,如今又迎来罗严塔尔军败走的事态,乌鲁瓦希变成了一艘在动荡不安的大海中漂浮的小铁船。梅克林格的才干与声望,以及他麾下舰队的武力,为乌鲁瓦希带来了足够的安定因素。在一场匆忙却十分切实的商议中,梅克林格向米达麦亚表达了想尽快对前些日子皇帝遇袭事件进行调查的意愿。
“想来,企图在乌鲁瓦希加害皇帝陛下的主谋者,应该不是罗严塔尔元帅。”
正确说来,罗严塔尔已经被褫夺元帅称号了,可是这些与他处在敌对立场的将帅们无意直呼他罗严塔尔。唯一的例外是米达麦亚,不过这是他以前养成的习惯,并不是特意迎合皇帝的处置。
“为什么这么想,梅克林格提督?”
“第一,与他的为人不符。第二,与他的能力不符。”
“嗯……”
米达麦亚皱起了眉头,一片类似困惑的阴影笼罩在他朝气蓬勃的脸上。
梅克林格的看法确实是正确的。如果罗严塔尔想凌驾于皇帝之上、企图举起叛旗的话,应该会从正面堂堂正正起兵,与皇帝一决雌雄,否则反叛的动机根本就不成立。就算他想不择手段地掌握权力,完全可以在皇帝到达海尼森后将他囚禁或杀害,根本不必在皇帝出巡途中,在乌鲁瓦希这样的地方对皇帝发动这种没有把握的袭击,而且又怎么会在伯伦希尔战舰飞离乌鲁瓦希的时候,袖手旁观地任它离开?罗严塔尔如果真有意反叛,一定会在卫星轨道上配置舰队,绝不可能让皇帝一行脱逃。
从一开始,米达麦亚就感到这次“反叛”有些怪异,或许正是由于这些矛盾和异常之处。只是处于此刻的立场,他必须重视结果而非原因,所以只得委托留驻在乌鲁瓦希的梅克林格一查究竟,然后迅速率军前往海尼森。
梅克林格将直属部队部署在乌鲁瓦希各地,一面完全掌控基地,一面让宾雪中将协助自己进行调查。宾雪中将从外表上看来像个朴实的农民,是梅克林格最为信赖的参谋。
“如果罗严塔尔元帅没有袭击皇帝,为什么不大声说出自己是冤枉的?”
“你也知道,罗严塔尔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要他解释自己是被某些人的阴谋推上了牺牲者的祭坛,他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罗严塔尔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相信,他完全是在自身的意愿与野心的驱使下,才对莱因哈特皇帝举起叛旗的吧?这是梅克林格的一种想法。罗严塔尔应该是那种比起高喊冤枉、祈求皇帝慈悲,宁可选择挺身一战的人。
“要让两个人的野心共存于同一个时代,银河系好像真的太狭小了……”
梅克林格一面慨叹着,一面仍有些难以理解:罗严塔尔为何放任袭击皇帝的犯人不管,不去追究犯人的罪名和刑责?
“就算真的是这样,罗严塔尔元帅为什么没有惩处乌鲁瓦希行星上不幸事件的主谋呢?这一点我想不通,你有什么看法?”
“会不会是事态发展太快,没有充分的时间进行周密调查?”
梅克林格也这么想,但还是有些无法释怀,所以便向一些被俘虏的罗严塔尔军军官提出这个疑点,并盘问了乌鲁瓦希基地的士兵。结果他发现,格利尔帕泽当时接受罗严塔尔的命令,前来乌鲁瓦希镇压这一事件并进行调查。可他不但没有报告实情,反而将一些可以证明该事件乃地球教余党阴谋的证据隐藏起来,然后向长官报告说主犯不明。聪敏的梅克林格明白这些详情后,便将格利尔帕泽所有的思考与行动连成一条线了。
应传唤出现在梅克林格面前的格利尔帕泽,脸上带着不安、不满与期待三种表情。不安和不满,是因为他出卖罗严塔尔的功绩没有受到诸位前辈的赞赏,期待则是因为相信梅克林格一定会认可他在军人身份之外具备的资质。
不过,梅克林格却严厉谴责他是利用地球教徒的阴谋唆使罗严塔尔叛乱,企图以此谋求利益的罪人。
“格利尔帕泽,不管是作为军人,还是作为学者,你都是个让人期许的人才。就算你不出卖他人,不卖弄策略,迟早也可以获得更高的地位与权力。可惜你却因为沉迷于自己的野心,最后毁了自己的名节。”
梅克林格这些暗示着死亡的言辞,使格利尔帕泽的体温急速下降,冷汗濡湿了衬衫。
“你犯下了双重罪名,先是背叛皇帝的隆恩,接着又辜负罗严塔尔元帅的信赖。如果你将真实情形正确报告给罗严塔尔元帅,那么这场叛乱或许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而你竟然为了一己之私,让上司背负反叛的罪名。”
遭到谴责的年轻提督试图为自己辩护,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皇帝。罗严塔尔叛乱是事实,对于他的败北,自己不也做出了贡献吗?
“你以为皇帝希望靠背叛来取得胜利?”
梅克林格的声音里反倒充满了沉痛。
“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你才会出卖罗严塔尔元帅。区区鼠辈的智慧,怎么能猜度狮子的心胸?原来你终究也是个无法成为狮子之友的人!”
格利尔帕泽还想继续为自己辩护,可张开的嘴巴只是哆嗦抽搐,无法再说出一个字。他低着头,垂着肩膀,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都一起失去了。卫兵一左一右将格利尔帕泽架走,梅克林格充满疲惫地叹气。他对格利尔帕泽的才能和前途极为惋惜。他知道罗严塔尔叛乱是地球教余党的阴谋,以及格利尔帕泽趁火打劫的野心造成的无可挽回的结果,可究竟该如何将真相告知皇帝和米达麦亚元帅?梅克林格徘徊在决断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