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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七日,罗严塔尔军后退时,米达麦亚军紧追不舍,罗严塔尔军的尾部此时已经进入对方的射程。在这种态势下,理应展开一场整齐的追击与反击战,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混乱却攫住了正要反击的罗严塔尔军。
“格利尔帕泽舰队向我军开火!”
监控员的惨叫声贯穿了罗严塔尔的听觉神经。
接着,他的视觉神经又遭到闪光的攻击。尽管调整过入光量,整个屏幕仍充满了脉动的白浊光芒。通信线路连续呼叫着战舰与各作战单位的名称,告知通信中断的消息。充满恶意与祸心的巨大能量,在旗舰托利斯坦周围炸裂开来。
“这个小子,原来从一开始就在等待这个机会啊!”
这个苦涩的认知甚至控制了罗严塔尔的声带。他的战略与战术,始终只针对莱因哈特皇帝和米达麦亚,根本没有留意到这种小人物的阴谋。格利尔帕泽的背叛行为随即遭到激烈的报复。
“卑鄙小人!难道我们会袖手旁观让你独占功劳?我们送你一同上路,到天上去向战死的人道歉吧!”
士兵们怒吼着,其中反击最狂热的部队正是克纳普斯坦的旧部,这情形只能说是讽刺。他们正在哀悼自己战死的司令官,将这种情感全部发泄到格利尔帕泽身上。
格利尔帕泽的舰队也并非上下一心。有些不幸的舰艇对突如其来的命令感到惊讶,正犹豫着该不该攻击,竟立刻遭到反击,平白无故地被炸碎在宇宙中。就这样,事态反倒急速奔向崩溃的深渊。士兵的悟性与本能起了冲突,上演了一出残酷的大内讧。
格利尔帕泽的背叛,为这幅原本以华丽色彩描绘的内战历史画染上了一大片黑渍。此前,不管是在能力上还是道义上,他都极少受到他人的责难,甚至作为学者,他也是个被人期许的集大成者。连渥佛根·米达麦亚也曾教诲麾下的拜耶尔蓝:光是打仗,不足以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要多学学格利尔帕泽,放宽自己的视野。
但是,后世的历史提到拜耶尔蓝的时候,都称他是“米达麦亚的后继者,一位有能力、诚实清廉的军人”;而说到格利尔帕泽的时候,则将他的罪名定为“应遭人唾弃的背叛者”。由于他最后一段还不到人生百分之一的生涯中的行动,他的一生和功绩全都遭到否定,他也因此加入了那幅不幸者的群像。
米达麦亚一时没弄清眼前展开的这场混乱是怎么回事。但是监听到混乱中冒出的那句“叛徒”,他全都明白了。“疾风之狼”富有朝气的脸庞顿时因为激愤而涨红。他完全没有料想到,在他与密友竭尽所有智慧与能力交战的战场中,竟然会出现如此丑恶的局面。
在一片色彩纷杂的混乱中,炮火全部对准了罗严塔尔的旗舰托利斯坦。一枚磁力炮此时由一点钟方向朝托利斯坦发射过来。
托利斯坦躲了过去,可是另一枚炮弹却从它急忙回避的方向射来。炮弹在与旗舰相对速度增加的状态下,穿透了托利斯坦的外壁,冲进旗舰内部,然后爆炸。
罗严塔尔的视野起初剧烈地上下振动,接着又大幅度地左右摇晃。一道强烈的闪光仿佛漂白了舰内所有物体,然后燃起一场橘红色的熊熊大火。在轰隆巨响和暴风之中,指挥席倒下来,正好压在罗严塔尔的一条腿上。纷乱的爆炸声敲打着鼓膜。
就在视觉与听觉混成一片的时候,罗严塔尔黑与蓝的眼眸发现一个既不是光也不是影的东西正朝着自己袭来。如果指挥席没有压住他的一条腿,要避开它应该没有困难。可是他优秀的反射神经却多少违背了主人的意志。冲击化成一条细细的直线,贯穿了他的左胸。
细长的陶瓷碎片扎进了左边的锁骨下面,产生的灼热的疼痛一直蹿流到后背。在一片烟雾与混乱中,幸运躲过这一劫的副官瑞肯道夫少校看到司令官被陶瓷之枪刺穿的身影,不禁惊呼一声。
“阁下!”
“不要喧哗,受伤的是我,不是你!”
罗严塔尔在这个时候,仍不忘用手理好那零乱的头发。
“副官的任务中,应该没有代替长官尖叫这一项吧!”
金银妖瞳的名将带着比忍受痛苦更复杂的表情,把贯穿锁骨的四十多厘米长的陶瓷碎片拔出来。鲜血立刻像细流般泉涌而出,瞬间染湿了军服,而他的双手也像是被绯红的布片裹了起来。
“唔,看来不管眼睛和皮肤的颜色怎么不一样,血的颜色都是一样的啊。”
说着,他把陶瓷碎片扔掉。此时,喷出来的血已经流到靴尖,滴到了地板上。而后背被刺穿的小伤口,在背肌收缩前的短短时间内也形成一道绯红的瀑布。罗严塔尔受伤的位置和死去的克涅利斯·鲁兹相同,说起来只是纯粹的偶然,但相信命运的人或许会从中看出某种意义。
令人惊叹的是,尽管流了大量的血,罗严塔尔将指挥席的座位推开后,仍然能面不改色地站起来。至少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中,看不出他有任何痛苦,真可谓有股近乎傲慢不逊的刚毅。军医应少校的呼声赶了过来,急忙为罗严塔尔进行治疗。一旁的瑞肯道夫少校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不由自主地颤动。
“阁下,我要让格利尔帕泽那个叛徒知道,卑劣的人是如何被打进地狱的劫火的。”
“放他走!”
“可是……”
“现在让他苟活下去,对他来说反而是不幸。皇帝和米达麦亚难道会饶恕那种人吗——喂,怎么样?”
后面这个疑问,是针对那位正忙着治疗的军医的。军医的双手已经沾满了司令官的鲜血,拼命用手背擦拭着额头上的汗。
“联结心脏和肺部的一部分血管受损。现在先用冷冻疗法止血,把伤口接合起来,但还是必须立刻进行正式的手术。”
“手术这玩意儿,我可不喜欢。”
“阁下,这可不是喜欢或讨厌的问题。这攸关阁下的性命啊!”
“不!这是个超乎喜欢或讨厌的问题。军医,穿着睡袍死在医院的病床上,这样的死法不适合我。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苍白又桀骜不驯的笑容,阻止了军医的异议。罗严塔尔的脑海里,浮现出过去一些死者的名单。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坎普、雷内肯普、法伦海特、舒坦梅兹、鲁兹,还有敌方的比克古与杨威利,每个人的死法都配得上他们生前的名声。而自己呢?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加入他们的行列?过去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现在或许有人开始为他打扫通往天上的路了。
用冷冻疗法止血后,医生将绷带和胶袋覆盖在伤口上包扎好,然后注射了抗生素。
“辛苦了,其他伤患的治疗就拜托你了。”
让军医退下后,罗严塔尔把指挥席重新扶起来,然后坐下。事实上,受伤的人并不止他一个,整个舰桥仿佛已经成了血肉的展示场。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士兵一面哭叫着妈妈,一面寻找被击飞的手臂;而在另一个角落,一名士兵流着疼痛与恐惧的眼泪,用双手把露出的内脏从腹部的伤口塞回去。
一名担任随从的幼校学生被命令擦拭弄脏的桌子。他金褐色的头发已经蓬乱,虽然接受了上级的吩咐,可还是忍不住抬起即将哭出来的脸。
“阁下,这样对您的伤口可不好呀,请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你不用担心,倒不如给我拿身替换的军服和衬衫吧。自己的血腥味如果再闻五分钟,简直都要反胃了!”
托利斯坦舰内的火已经扑灭了,可是旗舰的战斗和防御能力明显低落了许多,不得不脱离战场。时间是十二月八日零时四十分。罗严塔尔军已经接近溃乱的边缘,可是凭着总指挥官沉着的统御,还是有部分舰艇整齐地跟随旗舰撤离战场。
“罗严塔尔元帅当时只靠定时注射镇痛剂与造血剂,竟然能端坐在指挥席上继续指挥全军。更换军服时,还将军服的领子系紧,连表情都没有改变。尽管身体上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苦痛,可是他的判断与指示仍然十分精确。我得以亲眼目睹一个真正的刚毅之人是如何发挥自己的刚毅,不禁为接受罗严塔尔元帅的指挥深感自豪。虽然只有短短的时间,可是我完全忘记了正与伟大的莱因哈特皇帝敌对的可怕事实。”
连后来说出上述证言的副官瑞肯道夫少校,也没有否认罗严塔尔的脸逐渐失去血色的事实。后来罗严塔尔因为暂时性脑部缺血陷入昏迷状态,部下们正要把他从指挥席上抬到病房时,他又恢复了意识,把部下痛斥一番后,再次坐回原来的位置。在部下看来,他似乎是在向死神挑战,他们不禁加深了内心的敬畏,但也忽然明白了,既然这样的毅力是建立在肉体的牺牲之上,司令官的余生恐怕不长了。
格利尔帕泽的背叛行为,至此已暴露出五重丑态:第一,加入罗严塔尔对莱因哈特皇帝的叛逆行动,虽然只是在表面上。第二,出卖罗严塔尔,尽管曾一度与他立下誓约。第三,背叛的时机极差。第四,背叛的行动没有成功,反被罗严塔尔击破。第五,在毫无贡献的情况下,却向极为憎恶他这种行为的人要求投降。格利尔帕泽选择了瓦列作为提出投降的对象,显然是考虑到米达麦亚是罗严塔尔最亲密的朋友,但更加深了人们对他“狡诈”的恶评。
米达麦亚并没有见这个无耻的投降者,因为见到格利尔帕泽的时候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他没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