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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达麦亚与罗严塔尔即将在兰提马利欧星域展开这场死斗的时候,一位使者来到了伊谢尔伦要塞。这位使者是罗严塔尔基于战略上的考虑派遣来的,目的是希望伊谢尔伦要塞在帝国军企图通过回廊的时候出兵阻止。这位使者并不是罗严塔尔的部下,而是居住在行星海尼森上的一位退役军人,与尤里安等人是旧相识。

“姆莱中将,好久不见了,真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形式再见面。您的气色看起来很好呀!真是太好了!”

尤里安真诚地打着招呼,握住前参谋长的手。奥利比·波布兰见到姆莱,只留下一句“哎呀,惨了”,然后像野生动物发现了天敌似的逃之夭夭。而达斯提·亚典波罗一面说着“我们从没想过你会再回来,所以才用绅士礼仪送走你的”,一面有些难为情地主动跟姆莱握手。卡介伦和先寇布微笑着敬礼,菲列特利加则真心地向这位丈夫生前的忠实参谋点头致意。

罗严塔尔选择了从前曾是旧敌的姆莱出使伊谢尔伦,真是个巧妙又不失辛辣的人事安排。姆莱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不得不接受。但在接受这个任务的背后,究竟有什么样的动机,他却没有一点想透露的样子。所以尤里安想,姑且不论罗严塔尔的真正意思是什么,只要姆莱能为他们带来旧同盟领域最近发生的变故的相关情报,这一趟就不是没有意义。

罗严塔尔的提议,的确展现出他作为枭雄的不凡气概。归还旧同盟全域并不是很容易就能开出来的条件。而且这让人觉得,就算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大损失。

但是,尤里安是杨威利的弟子,面临选择时除了考虑能有多少胜算之外,还必须考虑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自己的选择在历史上将会有怎样的意义。虽然这终究是一种模仿行为,不过对尤里安来说,却是一把在迷路又没有地图时,可以为自己照亮方向的火炬。

“我要与杨夫人及梅尔卡兹提督等人商谈一下,会尽快给您答复。请您放松一下,随便坐坐。”

“说得也是,那就麻烦你们尽快了。一旦坐久了,只怕我忍不住想对年轻人的事情插嘴呀,虽然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位子了。”

姆莱说完后,举起一只手,朝着分配给他的客室走去了。尤里安原本想说“中将您不回来吗”,可是又将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因为姆莱笑着谢绝了使用他过去的宿舍。

这一整天,尤里安一直在思考罗严塔尔的提案。

如果罗严塔尔要通过强调政治正统性来对抗皇帝莱因哈特和新王朝,就只能使新帝国历时代前的两大政治体制复活。难道说,他要拥戴下落不明的前皇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宣告高登巴姆王朝复辟?或是复兴旧自由行星同盟,成为共和政治的旗手?后者的可能性,光是想想就觉得愚蠢可笑。进一步想,如果罗严塔尔把莱因哈特皇帝挟持为傀儡,来掌握政治实权,尤里安等人无论如何也没理由介入这种专制权力内部的纷争。

不管怎么说,尽管莱因哈特皇帝的政治体制是专制,但就成果而言,他的治世却属于中庸之道。尤里安等人必须要承认这一点。莱因哈特皇帝的统治已经有了良好的改革成果,这是事实,绝不能因为体制不同,就把成果扔在地上践踏。而且,就算罗严塔尔成功地打倒莱因哈特皇帝,其他重臣也未必会对他屈膝下跪、唯命是从。如此一来,只是重新开启了一个无秩序、无原则的长期纷争时代。

罗严塔尔元帅在政治与军事上的实务能力并不比莱因哈特皇帝逊色,但在历史上,他却只能成为皇帝的反叛者。

为了让历史尽量朝好的方向进展,让莱因哈特皇帝的治世继续下去才是比较好的选择吧?至少在他还维持着贤明公正统治的这段时间内应该如此。尤里安的想法于是确定下来。

问题在于另外一个条件。罗严塔尔打算将优布·特留尼西特的性命交给伊谢尔伦来处置。这个条件带给尤里安等人的不是政治上的动摇,而是心理上的辛辣诱惑。

听到这个条件时,尤里安内心的确产生了强烈的动摇。奥利比·波布兰更是兴奋地吹着口哨,怂恿尤里安说:“光看在这个条件的分上,我们就可以接受他的建议了。”

“特留尼西特的脑袋就不用送过来了,让给你。我只要一条手臂就行。”

尤里安也不是没想过耍些手段。事实上,完全可以先提出把特留尼西特交给他们的要求,让罗严塔尔松懈下来,最后却让帝国军通过回廊。如此一来,不但可以卖个恩情给帝国军,也能了却与特留尼西特之间的私怨。

但是,这种做法显得太无情。不管尤里安等人对特留尼西特多么憎恨与厌恶,如果拿他的性命做政治交易的筹码,他们就没有资格谴责特留尼西特从前对民主主义的种种背叛了。

罗严塔尔向伊谢尔伦开出这样的条件固然不人道,但从他的政略和战略上来看却是理所当然。只是如果尤里安等人接受,终究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尤里安忽然想起另外一个重要问题,便试着询问姆莱:罗严塔尔对这次内战抱着怎样的态度,旧同盟的民众是否也会被卷入其中。

“不,他的态度是这次纯粹是帝国的内战,和民众完全没有关系。这或许有些傲慢,不过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原来是这样。”

尤里安似乎从中看出了罗严塔尔的自尊。如果将旧同盟民众卷进争斗,发起一场彻底的焦土战争,原本可以大大延长抵抗的时间,他却刻意避开这种做法,决定采取正面决战。或许有人会嘲笑这种行为,但他却不以为意。

但是,赞叹与选择是两回事。尤里安将自己的决断告诉了姆莱,说己方不能接受罗严塔尔的提议。

“拒绝是吗?我明白了。”

“姆莱中将,劳驾您跑这一趟,真是抱歉。”

“没什么,我只是把条件转达给各位罢了,又没有让这次交涉成功的责任。”

姆莱偷偷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郑重的表情。

“尤里安,其实我必须向你道歉,我原本以为你会因为眼前的利益做出错误的判断。所以一直在想,就算落得一句多管闲事,我也要阻止你。”

“您这样想也是很自然的。”

“不过,我的担心已经没有用了,你果然是杨提督最得意的弟子。”

对尤里安来说,姆莱这句话是最高的赞美。

这件事就这样确定下来,但幕僚中仍有人觉得可惜,例如华尔特·冯·先寇布中将等人,并没有因为有顾虑在私下议论,反倒公然提议说:

“尤里安,让我和姆莱中将一起到海尼森去吧。”

“您是想遍访昔日的情人吗?”

“这当然是主要目的,但我另外还想做一件事,就是左手提着罗严塔尔元帅的首级……”

先寇布的笑容像高贵的食人虎似的,有危险的风采与魄力。

“并且,右脚底下踩着优布·特留尼西特的头,右手持着战斧,用这种姿势拍张照片当纪念,然后再卖给新闻界。”

“这个计划请让我一起参加。”

波布兰探出身子来。

“罗严塔尔元帅就让给先寇布中将。至于我,只好将就用另外那一个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这个只想着轻松的家伙!”

“也不是,只是我跟罗严塔尔元帅之间并没有什么恩怨,而且不想让帝国的贵妇人都痛恨我呀。”

尤里安叹着气说:“两位就不要再耍贫嘴了。海尼森目前还处在帝国军的支配下,无法生还的可能性恐怕很大。”

“难道我们会贪生怕死?”

奥利比·波布兰毫无笑意地重新戴上黑色贝雷帽。虽然有些人把波布兰唤作“轻薄好色之人”,尤里安最近却对他有了新的看法:他其实是从这种角色的扮演中,享受着充满讽刺的乐趣吧。

“真是勇敢的台词。想不到某位一见到姆莱中将的脸就急忙逃走的仁兄,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达斯提·亚典波罗嘲弄道。波布兰好像又回了一句什么,但尤里安的听觉并没有抓住那句话。他一个人走向展望室,想好好地想一想。不过一走到那边,却发现那里也有许多人。正要折返时,卡琳,也就是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叫住了他。他们隔着透视墙看着星星,话题还是回到了尤里安面临的军事决断上,竟全然没有朝他们共同的老师得意的领域发展。

“波布兰中校说,只要一看到尤里安的脸,就知道这一次没有我们上阵的机会了,是这样吗?”

“这一次?是啊,只有这一次……”

尤里安的眼眸里绽放出思虑重重的深褐色光芒。其实他内心真的很想放手一战。代表银河帝国的名将,如今背叛皇帝举起了反旗,帝国军内部的动摇定是非同小可。隐藏在尤里安内心的军事冒险家,正低声向他诉说一个甜美的梦:如果能利用这次机会,那么……这个诱惑太强烈了。只是四年前,自由行星同盟会在亚姆立札大败,也是因为受到这种诱惑的吸引。

如果尤里安此时和罗严塔尔缔结盟约,与莱因哈特皇帝一战,历史将会步入不同的方向吧?但是甜美的梦往往带来苦涩的果实,最后只怕会引得莱因哈特的大军走上攻击伊谢尔伦这条路。

“虽然可惜,不过我认为你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们不能卷入皇帝与罗严塔尔元帅的内战。你对自己的判断要有信心。”

“谢谢,让你担心了。”

“你在说什么,我才不是担心呢,只是着急。如果你不好好加油的话,不但会让杨夫妇蒙羞,还会影响到我们的命运。”

“我明白。”

“什么明白不明白嘛,我又不是说你没有好好加油。”

尤里安正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卡琳已经转过身,踩着极富韵律的步伐走了。这时,尤里安真希望能像卡琳的父亲那样潇洒地对待她,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手腕也好。但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另一个必须要做的决断,此时又到了他手上。

回到指令室的时候,刚才还在与通信官谈话的菲列特利加·G·杨微笑着对尤里安说:

“看来今天的稀客还真不少呢。帝国军有位梅克林格一级上将刚才要求交涉,要不要听听他说了什么,尤里安?”

“……嗯,当然。”

整理好自己惊讶的思绪后,尤里安点点头。帝国军前来交涉的内容早在意料之中,那一定是和罗严塔尔完全对立的要求。向菲列特利加点头时,他早已将决断的门扉推开一半了。

尤里安的决断,在十二月三日被具体地呈现在了战场上。

“一支大部队正从伊谢尔伦方向攻向行星海尼森。”

罗严塔尔的副官艾密尔·瑞肯道夫少校向司令官报告了这件大事。

“是帝国军吗?”

“是,指挥官是梅克林格一级上将,伊谢尔伦的共和主义者允许他们通过了回廊。”

罗严塔尔把视线从瑞肯道夫印着紧张与不安的脸上移向宇宙,评论道:“伊谢尔伦的小子,看来也有正经的战略眼光啊!或许是因为有位好参谋在身边?大概是梅尔卡兹这位老人家给他的智慧吧。”

这个猜测落空了。“伊谢尔伦的小子”是自己一个人判断、选择并做出决定的,至少没有借助任何活着的人的力量。

不过,罗严塔尔还是明白了尤里安这个决定的意义。他一方面卖人情给帝国军,作为日后交涉时的政治筹码;另一方面,让梅克林格通过回廊,就等于让帝国本土在回廊方向的出入口呈现毫无战力的空白状态。如此一来,只要伊谢尔伦军愿意,他们就可以入侵并搅乱帝国本土,甚至可以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就算他们没有这个意图,也势必可以获得行动上的自由。

无论如何,再继续眼前的战斗已经没有意义了。一旦海尼森为梅克林格所夺,罗严塔尔将被孤立在虚空中,而且势必会在不久的将来被迫进行两面作战。

罗严塔尔命令自己的军队后退。

这真是一件难事。此时,米达麦亚已经把左右两翼的瓦列和毕典菲尔特完全置于控制下,交互打击罗严塔尔的两翼,逼迫其进行流血战,一步一步地压过来。罗严塔尔利用直属部队的炮火假装突击,迫使敌人停止了前进,并让其他部队利用这个间隙依序脱离战场,趁机主动完成急速撤退。就这样,连像样的牺牲都没有付出,他就完成了后退。

“真不愧是一代名将,一面作战,一面后退,还能维持毫不紊乱的阵形。这么完美的例子,连战术教科书里都没有记载。”

瓦列注视着屏幕上逐渐远去的光点如此赞叹。米达麦亚则沉默不语,因为对他来说,这是不需要再用言语说出的认知。他眉心凝聚着犀利却沉重的决意,今年内一定要了结这场战乱。如果过了这一年,新领土各处恐怕都会燃起烽火。信仰民主共和主义的人们一旦认为新王朝并不足惧,很可能会发起暴动。那时伊谢尔伦要塞的人又会采取何种行动?所以要趁着危险和混乱还没有大量成熟孵化,及早将卵全部击碎。

不过,米达麦亚所谓的了结,指的便是打垮这位密友。帝国军所有将帅都深知罗严塔尔不会向人求饶。米达麦亚从同僚脸上看到近似乱流的感情起伏,下达了一道指令:

“全军以最大战速前进。在罗严塔尔回到海尼森之前,加以逮捕。”

他的声音和表情,封堵了同僚们的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