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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六日,银河帝国以皇帝的名义褫夺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元帅称号和总督职务。如此一来,罗严塔尔便丧失了对麾下总计五百万大军的指挥权,在法律上也成了不折不扣的叛乱者。

如果内务部次官兼国内安全保障局局长海德里希·朗古还是自由之身,大概会高兴地鼓掌叫好,但他现在因为尼古拉斯·博尔德克的冤案遭到宪兵队拘禁,正在接受讯问。此时罗严塔尔并不知道这件事,就算他知道,也一定不会相信命运是公正的吧?他从没将自己与朗古那种卑鄙小人放在同等地位考虑过。

听到自己被褫夺元帅称号,罗严塔尔脸上不禁漾起苦笑的涟漪。自进入军官学校以来,自己身上还是第一次没有一官半职。身份不受任何权力的保障,这种立场令罗严塔尔感觉有些奇妙。在苦笑还没有褪去的时候,一则来自“敌将”渥佛根·米达麦亚的超光速通信,被传送到战舰托利斯坦上。

这是局面演变至此后,米达麦亚第一次得到和罗严塔尔直接交谈的机会。接到通信官的报告,罗严塔尔瞬间陷入沉思,片刻后即命令通信官将超光速通信转接到他的办公室。

在办公室的屏幕上,画面上的灰白色消失,转而呈现出友人朝气蓬勃的脸庞。

“罗严塔尔,在你百忙之中前来打扰,抱歉了。”

仔细一想,这的确是奇怪的开场白。

“说什么呢?好了,米达麦亚,我们两个是什么交情!”

罗严塔尔的口吻中丝毫没有讽刺或憎恶的成分。在这位友人面前,他可以完全将内心的盔甲卸下来说话。失去这样真挚的友情,过错全在于自己。如果能使友情恢复,无论以何种形式,无论时间多么短暂,他都将满心欢喜。

“罗严塔尔,随我一起去谒见陛下吧,如何?我一点都不想和你交战,趁现在还来得及。”

“米达麦亚,我也不想与你交战。”

“罗严塔尔,既然这样……”

“不过,我得勉强与你一战。你想问为什么,是吗?因为如果不与你作战,将你打倒,那么皇帝大概就不会和我作战吧!”

这一句若无其事的话,让米达麦亚无言以对。沉静的激情之光在罗严塔尔的黑色右眼与蓝色左眼中闪耀,用各自的颜色点亮了眼球。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没有智慧的悲哀。不过,现在我终于领悟了。我不就是为了与皇帝交战,并从中获得满足而活着吗?”

米达麦亚想反驳罗严塔尔,咽喉却好像被一道门堵住了。经过让人感觉无限久远的瞬间,门终于被撬开了,米达麦亚仍然试图用常识性的论点来说服他。

“重新考虑一下吧,罗严塔尔。如果你把这件事交给我,我就算拼了自己的命,也会保护你应有的正当权利。皇帝已经把朗古拘禁起来了,事态也一点一点往好的方向进展。接下来轮到你用自己的诚意来加快事态好转了,不是吗?相信我的承诺吧!”

“疾风之狼的承诺,真是一言万金哪!”

感谢的意味回荡在罗严塔尔的声音中,但他随即像是要切断这种可能性似的摇摇头。

“不!不行,米达麦亚,我这个人是不能和你相提并论的。你走的一直是正道,这是我无法做到的,我能做的是……”

说到这里,罗严塔尔闭上了嘴。他的内心被一股冲动驱使,想告诉他敬爱的友人一件事。那是三年前利普休达特战役结束,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意外惨死之后的事。当罗严塔尔向莱因哈特报告已拘捕立典拉德公爵的消息时,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侯爵是如何说的呢?莱因哈特那像是水晶雕刻般俊美的面容上,荡漾着毫无生气的微笑,对他说:“如果你认为我有隙可乘的话,那么随时可以向我挑战,一个没有实力的霸主被打倒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从那时起他就知道,强大的敌人才是这个人真正的渴望。

不久后,罗严塔尔刻意现出富有野心的表情,转移话题。

“我们先不说别的,米达麦亚,你觉得如何?要不要和我一起联手?”

“由你来说的话,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这不是什么玩笑。我做皇帝,而你做我的副手。不不不,反过来也没有关系,两个人一起来分割支配整个宇宙也不坏啊!就连那个特留尼西特,过去也是这样做的。”

通信屏幕中,米达麦亚灰色的眼眸中落下一层沉痛的阴霾。他富有朝气的脸庞堪称英俊,但是活力与锐气反而给人一种酷似顽劣少年的印象。此时,这张脸上密布着灰色的云。

“你醉了,罗严塔尔。”

“我没喝酒。”

“你醉了。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一场沾染血腥的梦。”

对方这么一说,轮到罗严塔尔无言以对了。米达麦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透过通信屏幕,罗严塔尔感受到了他的气息。米达麦亚接着质问:

“梦总有一天要醒过来,醒来之后又该如何?你说你想与皇帝交战,借此得到满足,但是战胜之后你要怎么办?没有了皇帝,你又要如何填补内心的饥渴?”

罗严塔尔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

“这或许是梦,但不管怎么样,反正是我自己的梦,不是你的。看来我们不可能达成一致了,所以这种无益的长谈就到此为止吧!”

“等等,罗严塔尔,再一会儿就好,你听我说……”

“再见,米达麦亚。我要说的话或许很奇怪,不过是真心的。皇帝就拜托你了。”

通信到此便切断了,米达麦亚只得将没说完的话咽回肚子里。他一口吐尽无声的忧虑与叹息,然后将沸腾的感情全部集中到声带,对着屏幕大吼一声:

“罗严塔尔,你这个大混蛋!”

这不是一位帝国元帅发出的叫声,而是一个刚从军官学校毕业不久的年轻军官的呐喊。米达麦亚甚至憎恶地瞪着那片又恢复灰白色的屏幕,仿佛它是阻挡在他与友人之间的无情障碍。

通信切断前的那一瞬间罗严塔尔的表情,米达麦亚这一生都永远无法忘怀。那是他将和自己的性命一起带回费沙的记忆。

走出私人办公室,米达麦亚坐上舰桥的指挥席。担任随从的幼校学生送来咖啡,米达麦亚机械地道了谢,陷入了属于他自己、属于一个用兵家的思考中。

“罗严塔尔的弱点,在于他没有可以信赖的副司令官。在作战方案的制订上没什么问题,但能不能付诸实行,就值得怀疑了。”

米达麦亚正确地看穿了这个既是朋友,同时也是敌将之人在军事上的弱点。这并不是罗严塔尔人格上的缺陷,而是他强迫部下背叛皇帝与帝国时,有使部下的忠诚失去方向的危险。

或许,从罗严塔尔的性格来看,他可能会自己负责分散兵力的总指挥,将主力部队与佯动部队对调,让米达麦亚等人落入张开的陷阱。但无论采取什么样的战法,都必须要有个人做他的分身。这个人会是谁?米达麦亚的脑海里,浮现出平日辅佐罗严塔尔的参谋的名字和面容。会是贝根格伦吗?或者是巴特豪瑟、迪特斯多夫、索南费尔斯、修拉……还是新领土总督府设立的时候,被配置在总督府的格利尔帕泽和克纳普斯坦中的一人?

米达麦亚一面想着,一面烦恼,同时却以旁人无法跟随的飞快速度,攻向“新领土”的核心地区。

罗严塔尔的旗舰托利斯坦的舰桥墙壁上,到现在仍然挂着那面奢华的“黄金狮子旗”,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罗严塔尔无意把皇帝赐予的“黄金狮子旗”从墙壁上撤下来,反倒认为唯有自己才是这面旗的真正守护者。这种心理让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可救药。另外,他的叛逆之举看来声势壮大,却欠缺彻底的决心,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统帅的心理也反映在士兵身上。各处都能看到手持武器的士兵热烈地讨论着自身的正当性与作战的理由。

“我们现在只是追随着罗严塔尔元帅而已,还能做什么呢?”

“但我们要和皇帝作战吗?和那个皇帝!”

士兵们此时所用的代词“那个”,正表现出他们对皇帝神话般的敬畏之感。那位在战场上获得无数胜利、率领大军征服星海、支配着空前的偌大版图、长相俊美的年轻皇帝,在士兵们眼里简直是军神的化身。

“如果和皇帝陛下作战,我们不就成了叛贼?”

“不对,我们不是和陛下作战,是要打倒那些围绕在皇帝身旁、无视陛下的奸臣和佞臣。”

“是指那个军务尚书吗?我也不喜欢这个人,但他应该不是个专门谋求私利和私欲的人啊!”

“你们知道吗?我倒是听说陛下最近经常生病,国政都是由这个军务尚书在把持。”

“不管怎么样,我们当前要作战的对象不是皇帝陛下,也不是军务尚书,而是疾风之狼!”

说到这里,士兵们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一股近乎兴奋的心情火热地升起来。

“那个人可真是厉害……”

低语声传了出来。

“帝国军双璧互相对峙,孰胜孰败呢?”

帝国军将士中大概没有人不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但是,想到这个问题将要变成现实,自己也将参与其中一方,热烈的兴奋不禁急速变成冷战。

在战争即将爆发的前一刻,罗严塔尔率领的军队中几乎没有出现逃兵。从这一点来看,或许可以说他是一位深得军心的名将。但不管怎么说,他终究只是“皇帝的名将”,如果他自立门户,这些士兵还会不会真心追随他,就另当别论了。所以罗严塔尔必须对士兵说明“我们不是背叛皇帝,而是要讨伐奸臣”,并且要进一步确立战场上的胜利,使士兵们的斗志高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