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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帝国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此时正在旗舰“人狼”上,召集瓦列与毕典菲尔特两位一级上将商讨作战计划。虽说是讨论,但基本的作战计划早已拟订好。既然要出兵讨伐罗严塔尔,就只能抢在敌方(这是多么令人不悦的字眼啊!)展开作战态势以前,主动发起快攻,给敌人致命的一击,使其瓦解。只要获得首战的胜利,最终的趋势就可能决定下来。因为罗严塔尔的军队不管在物质上还是在心理上,都没有后盾支撑。
作战商讨没多久就结束了。咖啡送进来的时候,毕典菲尔特提出了一个深刻却毫无顾忌的疑问。
“不过,罗严塔尔究竟对皇帝有什么不满,竟然这么乱来,不,竟会出此下策呢?”
瓦列用眼神和低语责备着毕典菲尔特的鲁莽。如果明白司令长官与新领土总督之间的友谊,就不难想象米达麦亚内心的苦涩。毕典菲尔特的话虽不能说是苛刻无情,也太欠考虑了。
“不,瓦列提督,不要顾虑我,罗严塔尔元帅和我的友谊终究只是个人的私情,不能与公务之重相提并论。”
米达麦亚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同僚对他的顾虑,但是他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底下,究竟掩盖了多么澎湃汹涌的情感,不了解他的人只怕难以想象。听到这些话,瓦列也非常伤感,甚至无法从正面看着这位帝国军最高勇将的脸。
“就是说嘛,瓦列提督,司令长官在执行公务的时候,我们还在心里揣测私情,这不是太失礼了吗?”
毕典菲尔特的说辞着实让瓦列感到惊愕,这位橘色头发的猛将似乎在以自己的方式为米达麦亚担忧。米达麦亚仿佛也感受到了,脸上呈现出即将苦笑的表情。他在内心自问自答:
“在整个宇宙中,能让罗严塔尔弯下膝盖的人,恐怕只有吾皇莱因哈特一人。如果要让他在皇帝之前先向军务尚书跪拜,他一定无法忍受。就算是我也不愿意……”
据说奥贝斯坦元帅曾经将罗严塔尔比喻为“无法驯养的猛禽”,米达麦亚此时不得不承认这种评语是正确的。那只本已对宇宙中唯一的天鹅宣誓忠诚的鹫,到头来还是要乘着暴风飞离天鹅身旁吧。
瓦列与毕典菲尔特从“人狼”告辞之后,米达麦亚目送着他们两人,独自伫立在展望窗边沉思良久。身为优美天鹅的臣下,他必须要去讨伐那只身为挚友的鹫。米达麦亚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与罗严塔尔的友谊,竟然要画下这样的一个句点。他一面让蜂蜜色的头发沐浴在星光中,一面想,包括他个人在内的银河帝国历史,到眼前这一瞬间为止,究竟有过多少次错误的选择啊。
如果那位聪明的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还活着,或许能把莱因哈特皇帝与罗严塔尔之间纠缠不清的钢索给解开吧?又或者即便有他的存在,今日的事态仍是无可避免的结果?
米达麦亚等人出发后,莱因哈特皇帝也从费沙出发,乘总旗舰伯伦希尔来到影之城周边宙域。跟随在皇帝身边的幕僚人员是艾杰纳和缪拉两位一级上将。“铁壁缪拉”即奈特哈尔·缪拉伤还没有痊愈,右臂仍吊在肩膀上就上阵了。莱因哈特本想授予他“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武勋章”,并让他晋升为元帅,不过这位砂色头发和砂色眼眸的年轻提督却坚决推辞。他回应皇帝的好意说,自己并没有立下功勋,所以绝不能接受元帅杖,待日后建立起相称的功勋后,再高兴地接受陛下赏赐的荣誉。莱因哈特听到这番话,无言地点点头。的确,缪拉和鲁兹不同,他今后还有机会立功。
“那么除此之外,你是否可以告诉朕,还有什么方式能报答你为朕负的伤?”
“既然陛下这么说了,那么臣有个请求,不知陛下是否可以考虑?”
“哦……”
此时如薄纱一样笼罩在莱因哈特白皙秀丽的脸上的表情,是凄怆而非辛辣。但那也只是掠过大海一角的暴风,丝毫无损年轻霸主的俊美。莱因哈特那近乎灿烂的金发晃动着,就像是这场风暴的余波。
“朕明白你想要求的是什么。”
莱因哈特的声音充满不快,不过仍然有着韵律感。
“你想说饶罗严塔尔一命,是吗?”
“陛下明察,臣万分惶恐。”
皇帝不悦地稍微转动了一下身躯,两眼迸裂出冰蓝色的火花。
“缪拉,你是朕的宿将,也是朕的恩人。因此,朕很想答应你的请求,但是唯独这件事不可。”
“陛下……”
“问题不在于朕,而在于罗严塔尔。你该问的人是他,不是朕。当然,你该问的不是过去之事,而是今后之事。”
“陛下的意思是……”
“你难道不该去问罗严塔尔,在他举起叛旗、打完战争之后,他还愿不愿意向朕低头,请求朕饶恕他的性命?”
缪拉惶恐而失望,他不禁觉得这种时候,如果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在场的话就好了。如果她在,一定会为缪拉帮腔,从情理两面来说服皇帝。可是,那位美丽聪明的幕僚总监这次因为生病无法离开费沙,真是太可惜了。
当然,缪拉并不知道,莱因哈特也不知道,怀孕的希尔德是为了避免跳跃飞行可能会给胎儿带来的不良影响,才没有离开费沙……
莱因哈特对渥佛根·米达麦亚的心情,可以从对其能力和人格的深厚信赖来说明。但他对罗严塔尔的感觉就复杂得多,而且跟其他情感像螺旋一样纠缠在一起。这种复杂的心理在罗严塔尔的内心或许更深刻,但是对一向肯定罗严塔尔的才能,并且一直重用他的莱因哈特来说,那种被出卖的感觉尤为强烈。在乌鲁瓦希行星上的时候,鲁兹认为罗严塔尔应该为行星的暴动负责,莱因哈特反倒要否定他的说法。但是鲁兹为保护皇帝丧命时,他的看法便被莱因哈特接受了。这种因鲁兹丧命产生的自责转到罗严塔尔身上的时候,莱因哈特胸中不禁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化学变化。
“不过,难道讨伐了罗严塔尔,我的心就能得到平静?”
莱因哈特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他给出的答案是“不能”。那么可否不出兵讨伐,就这样算了?莱因哈特再次自问,答案同样是“不能”。前者的答案来自于感性,后者则是理性思考的结果。如果此时无条件赦免罗严塔尔,君主对臣下的支配权和国家的上下秩序就无法确立了。今后再有人叛乱或者违反法律的话,也将失去秉公处理的根据。
“只要这家伙向朕低头不就好了?如果这样,朕就无须去讨伐他了,所以罗严塔尔才应该为眼前的事态负绝大部分责任。”
为了维护皇帝的权威与国家的秩序,莱因哈特不得不出兵讨伐罗严塔尔。到此为止,一切思考都还在理性与正当的领域中。但如果越过一步的话,“难道他如此厌恶向我低头?”——莱因哈特的心就会在感情的深渊中沸腾起来。
已成故人的杨威利总是若无其事、从容不迫地与莱因哈特保持对等的立场,但是莱因哈特从未感到过不快,反而觉得非常自然。杨的性格或许发挥了作用,但主要还是因为杨不接受莱因哈特的俸禄。但是罗严塔尔就不一样了,他是莱因哈特的臣下。反过来说,或许他对这么多年来向莱因哈特低头感到厌恶了吧。难道他是为了实践从前那句话,就是三年前那句话?如果是这样,那么过错果真在自己身上?不!即使如此,自己也没有义务让罗严塔尔的叛乱成功。总而言之,唯有优越的力量才是成就霸者的条件,被圆满转让的霸权只能是一种可笑的东西……
在此期间,艾尔尼斯·梅克林格一级上将指挥的一万一千九百艘战舰,已经从旧帝国本土方向朝伊谢尔伦进军,意图迫使罗严塔尔进行两面作战。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必须对伊谢尔伦要塞提出通过回廊的要求。所以梅克林格此时除了担任舰队指挥官,还肩负皇帝委托的交涉权,行使外交使节的职权。
在几乎已是空城的旧帝国本土,为了维持治安,接掌鲁兹舰队指挥权的克留尼曼上将驻留下来。他在巴米利恩会战中身负重伤,濒临死亡,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疗养后,终于回归现役。鲁兹另外一位忠诚的辅佐官赫尔兹巴乌亚中将则毛遂自荐,转往了米达麦亚元帅的司令部。他的意图十分明显,所以没有任何人询问他转任的理由。
各种各样的意图与行动在宇宙间奔走,或者说在宇宙间游弋。战略方面必然会呈现出饶有趣味的状况。后世的历史学家们想必也乐于分析考察当时的情势。
“如果那个魔术师杨威利还活着,他会如何利用这种状况?”
莱因哈特不自觉地把内心的思绪说了出来,不待两名一级上将回答,随即又循着自己的思考轨迹继续探索下去。
“对了,就是这样,通过选择方式,就可以看出杨威利的后继者究竟有多大才干……”
事实岂止如此。如果伊谢尔伦要塞的民主共和势力与罗严塔尔缔结盟约、彼此相依的话,他们就能勉强进行两面作战。罗严塔尔可以正面迎击从费沙长驱而至的帝国军,伊谢尔伦的兵力则可以步出回廊,进攻帝国本土。届时皇帝恐怕不得不重回费沙,然后再折返帝国本土与入侵者交战。万一旧帝都奥丁沦陷到敌人手里,新王朝的权威会蒙受不小的损伤。
“臣做出如此不祥的预测,万分抱歉。只是,如果真演变到这种情势的话,我帝国应该如何应对呢,陛下?”
缪拉问道。此时他的脑海里或许正浮现出杨的后继者尤里安·敏兹的身影。
“那时候……”
莱因哈特体内散发出来的光与热,仿佛正穿透他冰蓝色的眼眸,迸射出几乎令人难以正视的炽烈火花。
“那时候,就把伊谢尔伦军的举动视为对朕的敌对行为,并以此为由进攻伊谢尔伦要塞,用讨伐罗严塔尔的矛头直接将其歼灭就是。用不着在意一时的战术劣势。”
缪拉与艾杰纳互相对视。皇帝的霸气依然没有失色。皇帝根本未曾想过自己会败给罗严塔尔。他的视野极为宽广,视线则极远极长,整个宇宙都在他的俯瞰之下。
“杨威利的继任者如果只是单纯想利用眼前混乱局势的小谋士,大概就会加入罗严塔尔一伙吧?不管怎么说,全看他们怎么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