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4
4

宣战公告当然没有发布。在没有明确出发点的状态下,帝国本土与新领土之间,敌意与紧张的水位越涨越高。奥贝斯坦元帅在军务部,米达麦亚元帅在宇宙舰队司令部,两人的心理与表情尽管各不相同,但都在进行出动前的准备。

而在大本营,有两个人再度相见了。莱因哈特从影之城周边宙域暂且回到费沙,走进大本营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有个人影正伫立在质地厚重的胡桃木办公桌旁。年轻的皇帝未加思索,自然地喊了出来: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

“恭迎陛下回都。陛下安然无恙,臣感到无限欣喜。”

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说话的口吻丝毫不见紊乱,然而声音却充满柔和的情感。莱因哈特觉出了这一点,或许代表了他的感悟力有所提高。但他只简单地说了声“嗯,让你担心了”,这无疑又反映了他表达能力的停滞。

“鲁兹阵亡了。”

莱因哈特一面说着毫无情趣的话,一面对希尔德指指沙发,示意她坐下,然后自己也挨着她坐下来。

“到今天,已经有多少人为了朕而牺牲呢?三年前,朕以为再也没有什么人的死会让朕痛切惋惜了,可是今年一年,就有法伦海特、舒坦梅兹、鲁兹三个人相继死去。上天用这样的方法来惩罚朕的愚昧,难道不觉得太重了?”

“各位元帅不是命运之神用来惩罚陛下的道具,而且死去的元帅也不是带着对陛下的怨尤升天的。请陛下不要如此自责。”

“这些我明白。可是……”

莱因哈特低语了一句,忽然像是察觉到自己的粗心大意似的,唐突地问:“伯爵小姐,你还好吗?”

“是的,陛下,托陛下洪福。”

这样的回答听起来或许有些奇妙,但莱因哈特像获救似的点点头。

在年龄上,希尔德比莱因哈特小一岁,但有时在态度上却不得不扮演一个“恭谨的长者”。莱因哈特的精神领域中没有所谓高贵与卑劣的差距,却有两种心灵上的角色,一种像个十足犀利的实务家,另外一种则是充满梦想、只能注视正面事物,而且容易受伤的单纯少年。这两种角色时而融合,时而分离,一直并存于莱因哈特心中。这是事实,所以当后者的特质明显突出的时候,希尔德在应对上就得特别小心。

如果说莱因哈特的诞生和存在是历史上的奇迹,那么希尔德同样如此。莱因哈特出生在空有贵族之名的贫穷家庭,而希尔德则生在与门阀主流扯不上关系的伯爵家族。就这一点来看,不如说希尔德才是闭锁的温室世界中的异端。

三年前的利普休达特战役中,门阀贵族联合军与立典拉德-罗严克拉姆轴心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争斗。为了避免让玛林道夫伯爵家卷入其中,希尔德做出了政治上的选择,加入莱因哈特的阵营。这个选择是优秀的政见与战略融合后得出的结果。莱因哈特的知性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所以为她准备了帝国宰相秘书官的位子。

希尔德并非用姿色来迷惑这位年轻的霸者。她的确是位美貌的伯爵千金,但美貌与姿色并非同一种资质。而且莱因哈特原本就对女色极为冷淡,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感觉。即使希尔德企图用姿色来赢取莱因哈特的欢心,也毫无成功的可能。希尔德其实也没有这样的念头,能与莱因哈特拥有同一个频率的精神频道,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如果莱因哈特仅仅从外表来衡量她的智慧和人格,很可能会斥责她是个“故作聪明的傲慢女子”,然后把她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排除掉。真是如此的话,恐怕莱因哈特早已在巴米利恩会战时失去了未来,而全人类的历史也早已发生了变化……

“罗严塔尔送来一封致帝国政府的通信,伯爵小姐知道吗?”

“是的。”

莱因哈特提到的,是在他返回时由罗严塔尔送到费沙的一封通信,收信人的名称是帝国政府,而不是皇帝,从这一点便足以看出发信人内心有极不单纯的一面。莱因哈特已经觉得不悦,但让他更加不悦的一定是通信的内容,其中说“军务尚书奥贝斯坦与内务部次官朗古两人垄断国政,漠视皇帝,径自进行肃清行动。我罗严塔尔元帅无法坐视,如情势需要,将以实力排除此二人之专横”。另外希尔德认为,这封通信中更让莱因哈特受刺激的,一定是“趁皇帝卧病衰弱之机……”这句话,令人感觉他仿佛在向皇帝挑衅。

“朕什么时候允许过奥贝斯坦或朗古这一班人垄断政治?如果真像罗严塔尔所说的,哪有让他当上新领土总督的道理?为了让他的叛逆名正言顺,就非得把朕贬低到这种程度吗?”

莱因哈特最厌恶服从他人、受他人支配。因自尊受到伤害而产生的愤怒不但十分强烈,而且理所当然。况且罗严塔尔在通信中妄称皇帝“因病衰弱”,无异于把一道强风吹进年轻皇帝炽烈的火焰中。

另一方面,罗严塔尔也有如此主张的理由。既然皇帝在政治上没有什么失策之处,那么“清君侧”就成了一个叛逆者理所当然的说法。朝廷重臣对奥贝斯坦的反感固然掺杂着些许敬畏,但对朗古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所以罗严塔尔提出除去他们二人的要求,以获得朝廷重臣某种程度上的共鸣,这无论在政略上还是在战略上都是必然的。而且,罗严塔尔对奥贝斯坦和朗古的反感早已存在。但希尔德并不认为在处置了他们二人之后,罗严塔尔就会罢兵,因为说到底,罗严塔尔希望的正是奥贝斯坦拥有的,甚至是在奥贝斯坦之上的地位。

不过话说回来,存在像朗古这种佞臣或是酷吏型的人物,或许是专制国家无可避免的缺点。在历史上,就算是被称颂为贤主或明君的人物,也常常允许佞臣酷吏擅权。这种佞臣酷吏对君主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警惕的人物,所以往往在君主的漠视和放任之中,逐渐成长为其他臣下的威胁。朝廷重臣对朗古这种人的反感,可能会让他们同情或者认同罗严塔尔的叛逆。希尔德必须要让莱因哈特理解这一点。

莱因哈特的眼底,仿佛有两颗冰蓝色的太阳正在沸腾。希尔德悄悄地注视着他,然后张开丝毫不比他逊色的美丽嘴唇。

“请陛下恕臣直言。姑且不论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风评如何,但内务部次官朗古不管是对于国家还是对于陛下您,都是罪大于功。他的所作所为与为人已经招致许多人的反感,这一点陛下是否也有所闻?”

年轻俊美的皇帝好像已经略微平息了怒气,用指尖揉着俊挺的下巴,陷入沉思。

“……这一点不用伯爵小姐来告诉朕,朕当然知道朗古那种人是十足的小人。只是,一只老鼠固然会糟蹋仓库的粮食,但是为害毕竟有限。如果连这种鼠辈的栖息都不能允许,那么银河帝国也未免太狭隘了,不是吗?”

这些话未必是莱因哈特内心真正的想法。他虽然廉洁,却也有身为君主的复杂想法。自古以来,“君主为了调和清浊,应有包容小人的度量”是有力的君主论,莱因哈特深知这个道理。在朗古既没有触犯刑法,也没有大不敬的情况下,没有理由革他的职。不管怎么说,莱因哈特始终没有把朗古这种人物放在眼里。金发的霸主欣赏冬蔷薇,却不会把视线转向花上面的害虫。朗古也知道一旦招致皇帝不悦,一定会被一刀处决,在莱因哈特面前永远是卑躬屈膝、毕恭毕敬,在职务上也非常勤奋,以迎合皇帝的心意,因为他在本质上就是个佞臣。而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就算要违拗皇帝的心意,仍会以近乎冷酷无情的方式直接提出主张。这是两个人不同的地方。

其实希尔德此时真正的想法,是想建议皇帝连奥贝斯坦也一起更换。但她知道奥贝斯坦与朗古的差异,不能利用与莱因哈特之间特别的关系,要求将奥贝斯坦一起治罪。

“无论是现职的贤能官员还是在野的人才,能够取代朗古次官的大有人在。如果将他更换,罗严塔尔元帅举兵的借口首先就少了一个,而且提督们也会欣然接受吧。”

金黄的头发让室内的空气产生了细微的波澜。

“但是,朗古并没有罪行,怎么能因为他受人讨厌就将他治罪呢?”

“不,陛下,他罪证确凿。这份报告书能否请陛下过目?”

希尔德向皇帝呈递了一份报告书,那是宪兵总监克斯拉一级上将受已成故人的鲁兹提督的委托完成的。主要内容是前费沙代理总督尼古拉斯·博尔德克被指称参与炸死工部尚书席尔瓦贝尔西的阴谋,因而被逮捕下狱,最后横死狱中一事,其实是朗古设计的冤案。

“这份报告书是在伯爵小姐的指示下完成的吗?”

“不,这是过世的鲁兹元帅生前见朗古次官横行猖獗,唯恐将有害于国家,委托克斯拉一级上将进行调查后完成的。”

“鲁兹……是吗?”

被阴翳笼罩的冰蓝色视线落在报告书上,年轻的皇帝开始阅读。

读着读着,莱因哈特的脸颊像是夕阳映照在初雪上,呈现出一片红霞。阅读整份报告书并不需要太长时间,莱因哈特看完最后一个字,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一阵短暂而深邃的沉默之后,他自言自语起来。

“鲁兹原来一直都没有抛弃朕,不但如此,他还豁出自己的性命救了朕。”

莱因哈特白皙的手指从下巴移动到眉宇间,微微颤动着,无言地昭示着内心的震动。

“朕太愚蠢了,为了维护小人的权利,竟然让贤能的忠臣陷入不满和不安之中。”

白玉般的牙齿用力地咬着端丽的嘴唇,这一切全映在了希尔德的眼里。

“对罗严塔尔来说,或许已经太迟了。但就算从现在开始,也要采取适当的处置,不辜负鲁兹的忠诚。这样好吗,伯爵小姐?”

希尔德从沙发上站起来,向皇帝鞠了一躬。此时她并非不希望莱因哈特给自己一个亲吻或者拥抱,但是莱因哈特表明的信赖,比亲吻或拥抱更让她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