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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长官从影之城周边宙域回到宇宙舰队司令部,没有一个参谋敢正视他的脸。全身被苍白的磁场环绕的米达麦亚消失在了办公室。三十分钟后,他把最年轻的幕僚卡尔·爱德华·拜耶尔蓝上将叫来,用裹着公务盔甲的表情和声音命令道:
“联络瓦列和毕典菲尔特。这次出征,由他们两人负责巩固两翼。”
“是,那么缪拉一级上将呢?”
“缪拉负伤还没有痊愈,陛下的身边也需要他。而且,如果我战败了,还有他作为最后的盾牌保护陛下,所以这一次让他留下来。”
拜耶尔蓝皱了皱眉。
“那么,不会轮到缪拉一级上将上阵的,因为阁下不可能战败。”
年轻部下充满信赖与尊敬的话,让米达麦亚的表情有些动摇。
“……我,这一次希望能败给罗严塔尔这家伙。”
“阁下!”
“不,这家伙可是非常骄傲自满,就算我倾尽全力,也不见得能胜过他。”
米达麦亚苦笑着说。拜耶尔蓝敬爱的长官脸上,那充满酸涩的表情与他非常不相称。“疾风之狼”总是显得那么年轻、爽快、豪放,而且总是注视着正前方,对上司不谄媚奉迎,对属下极为和蔼,给人明朗的感觉。不管是在拜耶尔蓝还是幼校的学生看来,他都称得上理想的军人。那些被指派为他的勤务兵的幼校学生,眼中总是透出闪闪发亮的光芒,集所有同学的羡慕于一身。甚至还有些少年特意将米达麦亚夫人送给他们的点心带到学校里炫耀。但是,这一片本该晴朗的天空此时却翻滚着黑云,笼罩在雷雨前的气氛中。
“属下不这么认为。”
“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我反正是远远比不上罗严塔尔。”
“阁下,这……”
“我比不上。我只不过是一名纯粹的军人,罗严塔尔却不是。那家伙……”
米达麦亚把下面的话吞到了肚子里。拜耶尔蓝对长官的心事深深地感到同情,尽管他在犹豫,还是忍不住要问出来。
“就算阁下的话不是谦逊,您同样也会和罗严塔尔元帅决战吧?为了不让皇帝亲自……”
拜耶尔蓝一语中的。米达麦亚打量他的视线虽然锐利,却稍微缺乏力度。不过他没有赞赏年轻部下的洞察力,也没有斥责他多嘴。
“我不能让陛下玷污了手。”
米达麦亚只说了这一句,然后就闭口不言了。虽然费了一点时间,拜耶尔蓝还是理解了长官要说的话。
如果莱因哈特亲征罗严塔尔,皇帝的手将被叛逆者的血玷污。莱因哈特一直是以“将士们的皇帝”的完美形象出现在士兵面前的,这次若是亲征,只怕会给士兵对偶像的信仰蒙上一片乌云。而和“皇帝过去无法战胜杨威利”的印象比较起来,这个污点将在皇帝与士兵之间造成更深的裂痕吧?米达麦亚无论如何都要撇开自己的情感,阻止这道裂痕出现。
“就算罗严塔尔和我同时死去,银河帝国仍然可以存续下去。但是,一旦陛下有个闪失,我们好不容易才争来的和平与统一就要毁于一旦。就算没有办法获胜,我也不能失败。”
此时,米达麦亚的口吻反倒平淡起来,让拜耶尔蓝感到不安。
“阁下,如果这样的话就麻烦了。假如阁下与罗严塔尔元帅都逝去,今后再也没有人能阻止那个奥贝斯坦元帅的专横了。”
拜耶尔蓝心想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激励长官,于是抬出了军务尚书的名字,不过米达麦亚好像没有受到多大刺激。
“没什么,如果罗严塔尔和我同时消失,军务尚书也可以安心了,或许会就此归隐呢。”
“阁下,您这玩笑未免……”
“算了,我们暂时结束这种假设性的讨论,立刻联络毕典菲尔特和瓦列。”
拜耶尔蓝一面对长官投去担忧的眼神,一面敬了个礼离开办公室,留下米达麦亚一个人在心中低语。
“暂且不管奥贝斯坦,另外还有一个家伙是绝对不能饶恕的。在我上阵前,一定要先为皇帝陛下驱除这只害虫。”
内务部次官兼国内安全保障局局长海德里希·朗古不是军务部的一员,却老是跑到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面前献殷勤,这已不是三两天的事了。
这一天,朗古又来到这里,向军务尚书报告可憎的罗严塔尔终于沦为叛贼的消息。奥贝斯坦当然早已知道了。就在朗古欢欣地卖弄唇舌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回应道:
“因为这次新领土发生的不幸事件,我或许要以特使的身份前往罗严塔尔那儿。”
“这、这,您真是太辛苦了,而且说不定还有危险……”
“你不必对我表示同情,因为你也要跟我一起去!”
说话的一方态度极为冷静,但听的一方却好像被恐慌的情绪打了一巴掌,不由得踉跄起来。头发半白的军务尚书无视内务部次官的丑态,径自啜饮着咖啡。
“你准备一下,好随时出发。至于我,早已准备好了。”
“我、我只要出现在罗严塔尔元帅面前,一定会被当场杀死的,不知道为什么,元帅总是一副憎恨我的样子。”
“我倒不认为你比我更让人家讨厌。”
奥贝斯坦的声音中听不出丝毫讽刺或冷嘲的意味,义眼的军务尚书只是以一副学究般的沉着态度指出事实。
朗古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暂时拖延着不回答,然后飞快地冲出军务尚书的办公室。菲尔纳准将正好与他擦肩而过,走了进来,对他投来一记冷笑,可是朗古并没有工夫确认。
这可不是开玩笑,朗古想。奥贝斯坦如果被罗严塔尔所害,与朗古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还是将来想飞黄腾达的他的希望。如果奥贝斯坦能和罗严塔尔同时死去,这将是一幅完美的理想之图。但现在却要自己加入这幅构图,简直是岂有此理。
这时候,朗古的自我意识就像酱鹅肝似的油光闪闪、极度肥大。他甚至没有想到,在他人眼里,自己是个远比奥贝斯坦低劣的人。
朗古刻意地迂回到建筑物背面的楼梯,多少想避开一点他人的耳目。但他开始下楼梯的时候,忽然全身僵硬起来了。一位身穿黑银相间的帝国军军服的青年,正从楼梯的下面望着他,灰色的眼眸里充满与好意相反的光芒。
“米、米达麦亚元帅……”
“哦,现在正当红的内务部次官阁下竟然知道在下的名字,真是荣幸之至。”
米达麦亚的声音里,一反平常地充满恶意的毒素。在对方灰色眼眸的扫射下,朗古无意识地倒退了两步。与帝国军最高勇将一对一地会面,这还是第一次,他甚至没办法躲到某个人外衣的衣角里。
“如、如果您找军务尚书有事,请上五楼的办公室……”
“不,我是找你有事呀,内务部次官。”
敌意转化成恶意,从米达麦亚的声音里渗透出来。
“或者我应该称呼您一声国内安全保障局局长才好,是不是?不过生前的地位,对往后的你已经无用了。”
朗古听见了自己吞下化为固体的唾液的巨大声响,视野中的色彩变得淡漠,只有米达麦亚蜂蜜色的头发鲜明地浮现出来。
米达麦亚开始走上楼梯,脚上的军靴发出巨大的声响。他虽然右手按在枪把上,脚步却是不疾不徐。人还没有走到,全身发出的锐气却像是无形的铁钉,钉进朗古的脚背,把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听着!站在那里不要动,等我走过来。”
朗古的精神无视米达麦亚的命令,可是他的肉体无法做到。或许他正想着赶快逃走,思考的速度却似乎比蜗牛还要慢。他两眼睁大,嘴巴缩小,两种器官同时张开着。在已经半凝结的空气中,朗古想挣扎也难。周围并不是没有人,但都让米达麦亚的气势压倒了,只知道呆呆地站在那里。
不,只有一个人还能动。就在米达麦亚要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放在了“疾风之狼”的肩膀上。
“请住手,米达麦亚元帅。朗古次官也是皇帝陛下的臣子!”
伫立在元帅充满杀气的视线前方的人,是宪兵总监兼首都防卫司令官伍尔利·克斯拉一级上将。
“米达麦亚元帅,您立下的武勋虽然无与伦比,但是若在军务部私战或者私斗的话,卑职只能出于自身的职权加以制止,这一点请您谅解。”
“私斗?”
米达麦亚的表情和声音中都充满了苛烈的意味,灰色的眼眸更是迸射出愤怒的洪流。
“宪兵总监所言真是叫人意外,但如果你认为这是私斗也无所谓。这个朗古是一只人面蛀虫,如果再这么放任他,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地出征。趁现在不妨说清楚,我——”
“朗古的乱行自有法律来制裁。否则,罗严克拉姆王朝赖以建立的基础将会崩溃。您身为重臣中的重臣、宿将中的宿将,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真是高见,宪兵总监,但对这只在这里发抖的蛀虫来说,法律总是无力的,不是吗?只要能让这家伙得到该得的报应,我就算受到惩罚也无所谓。”
“你冷静一点,元帅,这一点也不像聪敏的你。如果你有什么万一,究竟要让谁来负责守护黄金狮子旗的荣耀呢?人称疾风之狼的你,难道要因为私情罔顾保护国家的重责大任?”
克斯拉的声音既不大也不高昂,却直接冲击着米达麦亚的肺腑。他蜂蜜色的头发显得有些杂乱,激动的汗水从发梢流到额头,再流到脸颊。克斯拉沉痛地凝视着他,然后以较为和缓的语气说服着:
“皇帝是一位明君,如果朗古次官有罪的话,陛下一定会以帝权和国法来惩治他。无论如何,请元帅信任下官,安心地完成您的任务吧。”
“我明白了,就交给你了。”
元帅的声音极低,而且缺乏生气。
“抱歉让你看到这么难看的一幕,引起骚乱的罪过,我改日再弥补。”
米达麦亚踩着虚脱的脚步走远了。克斯拉默然目送他的背影,然后转头看着还僵在那里的朗古,一种想对他吐口水的表情在脸上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