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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瓦希行星上发生的变故,当然立刻传到了身在行星海尼森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耳中。他获知这个消息后,竟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但是不久就恢复了,并没有让他人看见。

“无论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皇帝一行的行踪,保护皇帝的安全。另外,格利尔帕泽上将即刻赶赴乌鲁瓦希,恢复当地的治安,并查明事情真相。”

罗严塔尔无法再发布其他的命令。如果他能保证皇帝的安危,那么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还能向皇帝解释。一旦皇帝返回费沙,罗严塔尔只怕要成为叛逆的罪人,只有接受皇帝的处决了。姑且不论是否会被皇帝处决,无论如何,自己要为压根儿不曾做过的事情受到罪人的待遇,这绝不是罗严塔尔的自尊能容忍的。况且一定是有可恶的人物在皇帝与他之间作梗。

来自乌鲁瓦希的报告不但在数量方面非常匮乏,而且前后并不一致,但是不久后,至少有一个凶讯确定了:皇帝的随员——克涅利斯·鲁兹一级上将已经死亡。

“鲁兹死了?”

罗严塔尔的声音首度出现裂痕。就在这个时候,他清楚地听到背后那扇门被人紧紧关闭起来的声音。退路堵死了,而且通往未来的路也被封闭了。将造成的误解忘却,然后和解的可能性已经失去,罗严塔尔不禁绝望地这么想。

“总督阁下,您怎么了?”

军事监察长官贝根格伦上将转过血色尽失的脸看着长官。他是一位勇者,如果现在当场命令他去死的话,他大概连动都不会动一下,但此时他却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恐慌。

“就像你听到的那样,贝根格伦,看来我将要成为罗严克拉姆王朝的第一个叛逆者了。”

“不,总督阁下,这确实是一起无前例可循的不幸事件,但如果向皇帝陛下说明您毫不知情的话……”

“没有用!”

罗严塔尔愤愤地吐出这句话。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连自己的命运都豁出去的态度。他是无辜的,但是他的无辜之躯为何非得死得如此卑屈,又毫无辩解的余地?真是太窝囊了!这种不甘心的想法像涨潮似的充满了胸腔。难道自己过去在皇帝麾下出生入死,就是为了今天这个下场?

“向皇帝低头没关系,对做臣子的人来说,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是……”

罗严塔尔没有说完,就闭上了双唇,但贝根格伦可以猜得到上司没说出口的话。这位金银妖瞳的提督分明想说“绝不能向奥贝斯坦或朗古那种人卑躬屈膝”。贝根格伦同样反感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所以不必再特意陈述自己的意见了。沉默的曲子演奏了大约三个小节,罗严塔尔低声说道:

“成为一个叛逆者倒也无妨,但是被别人装扮成一个叛逆者,这我可不干!”

罗严塔尔黑色的右眼漾着几乎是沉痛的眼神,但蓝色的左眼闪烁着接近激烈的霸气。他对意料之外的事态,从不表现出一般人那种惊惶失措的可怜相,所以常常招致他人的误解。这一点和他反感的奥贝斯坦有些相似。但如果有人指出来,他或许会觉得无可奈何。

“对了,贝根格伦,你打算怎么办?”

“是指……”

“如果你打算对皇帝竭尽忠诚,那么现在就把我杀了,否则,我就会变成皇帝的灾厄。不,现在我已经沦落到这种境地了……”

罗严塔尔的自我嘲讽显得有些偏颇。军事监察长官略带畏惧地注视着长官的嘴角。

“我打算走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放下武器,与阁下一起前去谒见皇帝,禀明阁下与阴谋叛乱无关的事实。”

“贝根格伦,我已经被皇帝质疑过一次是否有叛逆的企图。如今是第二次,已经太多了。不仅我这么想,皇帝也会这么想吧?”

“嫌疑不是事实,所以就算是两次、三次,皇帝的误解都会澄清。现在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罗严塔尔的理性可以谅解部下这番正确的言辞,但是无法压抑的火焰仍然在胸中若隐若现,映照在他两只不同颜色的眼眸中。

“贝根格伦,要谒见皇帝,单枪匹马去就可以,但是你能断定在途中或者在谒见前,我不会被军务尚书或内务部次官谋杀吗?”

“……”

“我的名字被记在军务尚书的整肃黑名单中,这种被后世人怜悯耻笑的死法,我绝对无法忍受。”

“如果要这样,宁可——”罗严塔尔说到一半,用力咬着嘴唇,强忍住即将倾泻而出的激情。

“……总而言之,如果我真是遭人诬陷,那么一定是身在费沙的内务部次官朗古,那个穿着人皮的害虫谋划的结果。”

罗严塔尔转移话题说道。这不是谎言。他深信自己的判断,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就算事实不是这样也无妨。我要这么想,就让我这么想吧。如果对方是杨威利那种用兵艺术家,倒也认了。但如果我竟被那种人渣戴上手铐,然后恬不知耻地了此余生,也未免太悲哀了……”

罗严塔尔猛然又想到——

战争结束以后,自己和其他的同僚,难道就要变成被套上黄金项圈的狗,并排在宫廷中,一面在宝石堆砌的狗栏里贪享酒色,游手好闲,一面了却残生?难道应该甘于这种境遇,在和平与安逸中一点一点地腐朽下去?

如果是杨威利,应该可以在和平时代过着和平的生活。他大概也希望过这样的日子,却没有实现心愿就去世了。但是在另一方面,存活在这世上的人却又将和平视为碌碌无为,无法忍受。从对人类充满恶意这一点来看,造物者或许是公平的。

“你是为了让我们夫妇不幸才出生的。”

这是罗严塔尔的父亲曾对幼小的儿子说过的话,的确也是无法反驳的事实。正因为有他的存在,父母才遭遇不幸,尽管他并没有这个意思。

“或许我也能拥有一个家庭,过着和平安乐的生活。”

事实并非如此。曾经对他付出真情、真心爱他的女子,已经足以编成一个中队了,而且几乎每个人都有不俗的美貌。要论哪个人够格作为妻子或者母亲的话,至少也有一个小队的人及格。

没有达到标准的,是男人这一方。不管是作为丈夫还是父亲,罗严塔尔都远在及格线之下,而且从不想努力填补这个缺陷。

“罗严塔尔家族到我这一代就绝后了,幸好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也不用为后世留下麻烦的种子了。”

有一次喝醉的时候,罗严塔尔曾经对最亲密的朋友渥佛根·米达麦亚信口说道。翌日他又到米达麦亚的家中,还带了一束花,低声说“送给尊夫人”。大概是他事后想起米达麦亚夫妇到现在还没有孩子,自己却又说那种莫名其妙的话,所以感到后悔。但明知自己有错,他却无法老老实实地向人道歉。米达麦亚明白老朋友这种心理,便假装认真地把花束接过来,亲手交给妻子。

米达麦亚夫妇结婚许久还没有孩子,而没有结婚也不希望生子的自己,竟然有孩子出世了,这足以让罗严塔尔相信造物主的恶意。自己这双颜色不同的眼睛,冷淡地看着自己的生,或许也会同样冷淡地看着自己的死吧!罗严塔尔想亲眼看看自己死去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想起历史上一段残酷的插曲——一位古代名将亲手挖出自己的眼球,好亲眼看着故国灭亡。

“少年时代会让人觉得幸福,是因为他们还不用知道自己真实的本色。”

罗严塔尔曾经对渥佛根·米达麦亚这样说过。

“帝国军双璧”曾经一起到一所幼校演讲,被少年们充满热情和赞佩的眼光包围。他们两人都是对演讲之类感到害羞的类型,所以便早早结束了演说,坐在校园一角的大榆树下,与学生们一起联欢。

米达麦亚那双灰色的眼眸瞅了同僚一眼,不过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那时他正忙着一一回应那群脸颊潮红、要求握手的少年。告一段落后,他才对同僚说:

“这应该说是醉酒,还是清醒呢?到底是哪一种情况?”

“啊,无论如何,如果能醉着死去,应该是一种幸福。”

这是罗严塔尔的真心话。不过“醉”这个字眼里面,或许包含着许多内容,比如爱着某一个人或者竭尽忠诚之类。但这些更进一步的想法,罗严塔尔并没有和别人说过。

“所谓的贵族,就是一群不可救药的人,一定会从人类社会中消失的!”

这样的想法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在罗严塔尔的精神世界中根深蒂固了。他知道母亲是如何在贵族社会中的暖湿地带,过着自我摧残、精神颓废的生活。他不想知道的事情,却还是无可避免地知道了。

但是,过去五个世纪以来培养出的臣民意识——高登巴姆王朝是神圣不灭的,这种先天的洗脑为罗严塔尔的脚踝套上了无形的铁镣。就算他可以将大地一脚踢开,却没有办法让自己飞翔起来。

知道莱因哈特立志打倒高登巴姆王朝、篡夺帝位的时候,罗严塔尔感受到的冲击不可谓不大。过去他一直无法超越的心理障碍,却由一名比他小九岁的年轻人乘着黄金的羽翼又高又远地飞越了。

“伟人和平庸之辈,志向的差距竟如此之大?”

一分的自我嘲讽,九分的赞赏,让罗严塔尔改变了人生的航向。他把密友米达麦亚和自身的命运赌在金发年轻人这边,结果成功了。但是这种成功今后能否永续并不可知,此前就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更何况皇帝一行在乌鲁瓦希行星遭到袭击,鲁兹提督又不幸身亡,要怎么做才能恢复已失去的东西?

唯一的希望,就是罗严塔尔亲自来保护下落不明的皇帝一行,否则只怕要永远失去机会,无法向皇帝解释乌鲁瓦希行星上的袭击并非出自本意了。不,或许还有机会,但那将是他作为阶下囚请愿的时候,无法用与皇帝对等的立场来说明原委。

“米达麦亚,我多么想再与你对饮一次呀!可是我已经亲手把这个资格摧毁了……”

罗严塔尔在内心低声呐喊,伴随着悲伤而来的剧痛,像针一样刺疼他的心——我的朋友啊!蜂蜜色头发的“疾风之狼”!你一定会赌上自己的性命,为我向皇帝辩护。但是恶意超越了你的善意,正在挑拨皇帝与我的关系。我为了自己的尊严,不得不战。

既然要作战,我就要竭尽能力和智慧。为了取得胜利,我要尽最大的努力。否则,就是对皇帝失礼……

想到莱因哈特皇帝,罗严塔尔的痛苦消失了,反倒有一种异常的昂扬之感,顺着脊椎蹿流而上。战栗随之而生,罗严塔尔终于克制住体内的热气,强行切换关心的方向。

“特留尼西特怎么样了?”

这个质问让贝根格伦感到惊愕。因为只要一提到这个名字,金银妖瞳的总督一定无法克制心中那股不快之感。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会提到这不合时宜的名字?

“您找那人有事吗,阁下?”

贝根格伦刻意地反问。

“那个家伙有那个家伙的用处,但不是什么好用途。正因为是令人讨厌的事情,才要先弄完。把那个家伙给我叫来!”

“这得通过民事长官传话才行,要通知他吗?”

“不,没这个必要。”

这位金银妖瞳的大胆的男子有些畏缩。总督府的民事长官尤利乌斯·艾尔斯亥玛是死于乌鲁瓦希行星的克涅利斯·鲁兹一级上将的妹夫。面对内兄的死和罗严塔尔必须为此负起的责任,他应该无法平静。鲁兹过去也曾在罗严塔尔麾下担任副将,参与过伊谢尔伦攻略战,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应该是为了保护皇帝才英勇战死的,毕生与污名无缘,十分了不起。

与鲁兹相比,那个仿佛将污名化为液体涂抹在全身的人物,三十分钟后出现在了总督办公室。罗严塔尔每次一见到这个优布·特留尼西特,都不禁对培育他、使他成功的政治制度发出冷笑。

“民主共和政治的迂腐总是让民众感到心焦。如果能在处理事务的速度上满足民众的话,那么也不见得要拘泥于民主共和制上……”

罗严塔尔对民主共和政治的偏见与侮蔑,正在行政末端的层面得到证实。政府机构与公共机关原先明显恶化的服务水平,现在已经逐渐提升。

“地下高速铁路可以按时刻表行驶了。区公所窗口的办事员,过去一直是一副傲慢的样子,现在也变得亲切起来。”

这种从小处着眼的报告接连送进总督府。抬眼看看就会明白,所谓的公仆虽然害怕当权者的处罚,却不会为民主主义的主人,也就是公民牺牲奉献……

特留尼西特仍以一种无可非议的绅士态度向总督致意。罗严塔尔也仅仅从形式上完美地答礼。

“我有些事想让你去做,希望你能帮忙。”

“请尽管吩咐。”

“对了,以前我一直有件事想要问你,你是不是这么说过——你过去一直做出各种遭人非难的努力,都是为了促进民主共和政治的健全发展,给后世敲响警钟,还有……”

“不愧是罗严塔尔元帅,承蒙您洞察我的本意,真是不胜感激呀。”

“什么?”

“这全是开玩笑,我没兴趣装成一副殉教者的样子。我过去的所作所为,很遗憾,都是为了我个人的福祉。”

此时站在罗严塔尔眼前的人,是个“戴着领带的愚众政客”。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但是最近,罗严塔尔不得不认为,这个人除了天生就具有缺德政客的坏坯子之外,骨子里还有其他成分。罗严塔尔曾经对贝根格伦说过,就算杨威利死了,特留尼西特也一定会活着。那么,当罗严塔尔死了以后,这个男人一定也会继续活下去,然后像他过去腐蚀民主共和政治、吸吮民主共和制的骨髓似的,让专制政治也枯死,再贪婪地吞噬专制政治的尸体吧。如果没有人把这个祸害处理掉的话,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罗严塔尔转过头,向军事监察长官发布命令。这时,他已经不再介意表面上的礼仪,像是指着什么脏东西似的,用下巴指着特留尼西特说:

“给我找个地方把这只肮脏的阴沟老鼠监禁起来。他不过是一只会说人话的老鼠,没必要听他瞎搅和。但如果让他饿死,事后的回味大概不太好,所以不要忘了喂饲料。”

特留尼西特被士兵架走了。他没有一点恐惧的神情,就算是虚张声势,多少也值得一丝赞佩。

罗严塔尔微微低着头,很不愉快地沉思着,接着又忽然抬起头。

“贝根格伦!”

“在!”

“马上派遣使者到伊谢尔伦要塞,转达以下这些话:如果他们能阻止帝国军通过伊谢尔伦回廊,就把旧同盟全域的支配权让给他们。”

军事监察长官目瞪口呆的表情像波浪似的,在原本沉着坚毅的脸上荡开。看到他的样子,罗严塔尔笑着说道:

“你不用惊讶。我想要的是帝国的支配权,至于旧同盟的领域,就让给那些民主共和主义的余党吧!”

罗严塔尔的表情充满了堪称“枭雄”的霸气。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回顾背后那道门,而是往前方迈进了。

“不管怎么说,没有人愿意招惹军事上的不利,先下手为强。如果他们希望,我们还可以把出卖民主政治的叛徒——优布·特留尼西特活生生的身体或者是首级附赠给他们,这一点不要忘记。”

贝根格伦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像改变主意似的把嘴闭上,对长官敬了一个礼,走出总督办公室。罗严塔尔用一只手搔了搔近乎黑色的深棕色头发,再度恢复了沉思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