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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历八〇〇年、新帝国历二年九月下旬。

这一年的夏天对银河帝国的人民来说,是个平稳而爽朗的季节,现在已经接近尾声。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要迎来结束,那些父子、兄弟、丈夫与恋人终于从远征中归来。据说一到达故乡行星的宇宙港,就和前来迎接的恋人直接赶到结婚典礼会场的年轻士兵有数万人之多。

但人们有所不知,在大地的另一端,乌云正悄然涌起。

乌云的产生并不是民众的责任,可是一旦云层散开变成暴雨,他们却无可避免地要被淋透。民众没有参与起因的权利,却有被迫承担结果的义务,这就是与民主共和政治不同的、由封闭和差别构成的专制政治的罪恶——这是杨威利生前曾对尤里安·敏兹说过的话。不久后,尤里安就深切地体会到,杨所说的是多么真实的预言。

当尤里安等人被封锁在伊谢尔伦要塞的时候,为他们带来珍贵情报的,就是民间众多的通信网,以及波利斯·高尼夫组织的“封锁突破集团”里的人。

现年三十一岁的波利斯·高尼夫并不是伊谢尔伦共和政府的正式成员,也没有担任过公职。他一生下来就是费沙自治领的公民,不过费沙特殊的政治地位被银河帝国的武力瓦解后,就不再有任何法律条文保障波利斯·高尼夫这种人的权利了。

这位大胆的独立商人没有为自己“不属于任何组织”而不安,还以这种身份为乐。他拼着性命突破帝国军的层层封锁,搜集情报,秘密运送物资,种种行为并不是受命于某个人,而是基于自由的意志,他从中获得了无上的快感。他觉得,作为某人的上司或臣下取得一个法律上的地位,还不如成为与某人对等的朋友有意义。正如达斯提·亚典波罗热衷革命战争一样,波利斯·高尼夫也一直执着于“自由的独立商人”的身份——一切都不是义务,一切都随心所欲。他曾经说过“心理的利益比物质利益更为重要”之类的话,所以也有人认为他的资质与其说像商人,不如说像个冒险家。如果让奥利比·波布兰来说,他一定会一针见血地评论“那家伙只是喜欢惊险刺激而已”。

“以前我大概也说过,我和高尼夫这个姓氏的人天生就八字不合。这个姓氏的家族,怎么说呢,一定天生有种不能和明智之人共存的遗传特质。”

波布兰一面说着这种恶毒的话,一面向波利斯·高尼夫打听据说在行星海尼森上的伊旺·高尼夫家人的安危。这位绿色眼眸的击坠王对自己的家人反倒没有表现出关心,至少表面是如此。

到了后世,奥利比·波布兰和达斯提·亚典波罗一起,被人们视为伊谢尔伦共和政府中具有“热烈庆典气氛”的代表人物。除了那一段他曾经流露出伤感的短暂时间,这个评语应该是正确的。但与杨时代不同,在尤里安时代,波布兰营造的热闹气氛总给人一种刻意为之的感觉——达斯提·亚典波罗在记载中如此写道。不过,人们都不是能轻易让别人看透的浅底容器,达斯提·亚典波罗觉察到这一点,想必是因为他的言行和心情与波布兰有共通之处。

波布兰在青少年中极有声望,而且备受欢迎,这是同时代的人共同的证言。少年士兵和已成家的将士的孩子们,总是喜欢围绕在这位爽朗又潇洒无畏的青年身边听他说话,甚至连他戴帽子的方式、走路的样子,都有许多青少年喜欢模仿。但他和异性的关系,却是众多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模仿的。另外,说到姑娘,波布兰只会把“女人”而不是“女孩”当作对象,反而意外地获得了别人的信任。

“……所以说呢,各位青少年朋友,大家听着,以后就称呼我深谋远虑、品行端正的波布兰好了。”

“不是叫采花大盗波布兰吗?”

“咦?你们也知道这种无聊话,是不是从亚典波罗中将那儿听来的?”

“不是,是从卡介伦中将那儿。”

“这种来自老一辈人的误解,是年轻的改革者注定要背负的宿命。让我们一起站起来,把他们统统赶进过去的追忆吧!”

波布兰同时肩负着把空战技术教给这些半大孩子的责任,所以他的声望以及对青少年的统率力和说服力,的确是十分难得的特质。当亚典波罗交抱着双臂,看着波布兰带领着一小队少男少女往战斗机驾驶员培训所走去的时候,他喃喃地说:

“这家伙如果出生在和平时代,大概会出人意料地做个幼儿园老师吧。让他做个孩子王还真合适。”

亚典波罗这话一半带着挖苦,一半发自真心。身旁的尤里安不由得露出笑容。

“波布兰中校都能摇身一变,从采花大盗变成幼儿园老师,亚典波罗中将何不也放弃独身主义?”

“是独身主义不放弃我啊。毕竟我和独身主义交往这么多年了,也舍不得丢弃呀。”

其实如果亚典波罗有这个意思,他一定早就有与地位和个人魅力相称的家庭或恋人了。不过他此时的心境,大概像一艘暂时还不需要港口的船。

亚典波罗抱着文件走进办公室后,尤里安也走进隔壁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桌子上放着几封投书。尤里安采取投书这种办法让人发泄不满或表达意见。其中既有些有价值的内容,也有一些针对他个人的恶言恶语。

“一个不能公然对指导者表示恶意的社会,便称不上是一个开放的社会。”

因此,尤里安从来不曾封堵别人对他的批判或责难。他只有在杨被人恶意中伤的时候,才会产生忘我的反应。关于这点,可以从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等人的证言中得知。

杨威利在世的时候,在他身旁的尤里安看起来仿佛是比黑发魔术师更有丰富军事感觉的天才型人物。但是在杨逝世后,这个印象便改变了。虽然说这是观察者自身的感性有了变化,尤里安并没有改变,但似乎和这位有亚麻色头发与纤细容貌的年轻人总是捧着杨威利语录这本圣经,俨然是个孜孜不倦的布道者也有关。

尽管如此,尤里安既不阴郁,也不强硬。他没有莱因哈特皇帝那样华丽和充满热力的自信,却以一种极为自然的方式,做着杨的后继者。

在这段时期,他作为一个公务人员,基本态度就是“等待”。

“帝国的人民在过去将近二十代的岁月中习惯了被统治、被支配。所谓的政治,对他们来说就是被迫去做些什么,或者让人去做些什么,所以当然会支持这个比过去要好上许多的罗严克拉姆统治体制。但是当罗严克拉姆王朝在岁月的风化作用中走上自然崩溃的下坡路时,就是民主共和制开始变得有意义的时候了吧?”

所以尤里安认为,现在需要做的是等待。以伊谢尔伦共和政府目前的状况,要成为可以促使情况发生变化的核心,而且是一个积极的核心,力量还是过于薄弱。尤里安甚至认为,在行动前,或许得储备好几代的力量。

不过在另一方面,尤里安凭着自身的感性与理性,知道情况正在急剧变化。除了以长期的观点来经营共和政府之外,也要提出一些可以应对短期变化的方案。这也是尤里安等人能在宇宙历八〇〇年后半年之后,创造出一个良好结果的原因。

“……尤里安从不曾说过一句属于自己的话,他所有发言和见识的源头都在杨威利语录里面。他没有创造,一切都是剽窃的。只因为他比杨活得更久,就不当地独占了所有的光荣。”

达斯提·亚典波罗对这种针对尤里安个人的近乎残忍的毁谤,提出了反对意见。

“尤里安·敏兹不是作曲家,而是一个演奏家;不是作家,而是一个翻译家。尤里安的愿望也正是想让自己成为最优秀的演奏家,或者最优秀的翻译家。他从不曾隐瞒过任何一句话的出处,所以没有道理指责他剽窃——世界上不可能有不经演奏就让人感动的名曲。”

尤里安终生不曾为自己辩护过。当然也有些历史学家,从尤里安始终忍耐自我辩护的冲动和欲望,坚持扮演杨威利后继者和介绍者的角色中,发现了他的不凡之处。无论如何,杨威利的生涯、事迹和思想能近乎完整地记录下来并流传到后世,尤里安·敏兹绝对功不可没,没有任何人能否认这一点,尽管有人对记录的正确与客观提出了疑问。

可是,尤里安和他的同僚们并不需要等待那么久。

十月中旬,“封锁突破者”,也就是波利斯·高尼夫为伊谢尔伦带来一个极具冲击性的重大情报。这是继五月底高尼夫告知有人企图杀害杨威利的暗杀计划以来,带来的又一个无形的爆炸物。

“银河帝国新领土总督罗严塔尔元帅反叛莱因哈特皇帝……”